造物主合眼睡眠,钟表逆转。
时间轴坐标—15
江赎穿着看起来像校服灰扑扑的蓝白色长衫,长衫领口处挂着一条银白色的十字架。
中午,他又从那个唯一可以让他存在安全感的地方走回教室。走在这个福利院里他最喜欢的地方——院后面的一片叫不上名字的树林,和树林后一大片盘绕甚至可以称为狰狞的向日葵。
树林旁边的土地干涸又崎岖,即便是昨天夜里下了秋天的雨,也很难改变这个贫瘠的地方植物的生长。
“有人吗?喂,有人吗?”
忽然,一个杂草丛生的深坑里,江赎听到一个瘦小的人在挥手呼救。
日光灼热,他踌躇了一瞬,最终还是抓紧梆硬的土地夹杂的粗糙的干草,半趴在地上,向对方伸出了手——他的手之前应该是很好看的,又修长又白净。可是不知经历了些什么,他的向深坑中伸去的手,粗糙又笨拙。
坑底的人并没有像预想一样露出获救的神情,而是狡诈的一笑——一个用力,将江赎拽下了高两米左右的深坑,拽着干草的手在刹那间鲜血淋漓。
即使江赎反应很快,几乎是立刻就调整了重心护住了头,但还是摔在了还带着潮湿的大坑里,坑里稍长又干硬锋利的草还是直接划破了他的脸颊和手臂,坚硬的石头狠狠撞向他的腰脊。
他倒卧在深坑里,只感觉浑身火辣又沉钝的痛。手心的血流得很快,片刻就沾满了他蓬乱的头发和袖口。
躲在大树后的高个和更多人狂笑着跑了出来,拉着矮个出了洞。
“还信呢,蠢货啊!”
江赎脸上苍白沾上细草和潮湿的泥点,还有乱作一团的鲜血还在不断渲染,宛若撒旦的图腾。
他紧盯着阳光下的罪人,即使正午的烈日要灼烧他的眼。
——
次年仲夏初,星期一,荒僻村田里
干燥的热风周而复始的疾走着,由于这里并不是什么大山沟,而是大平原的缘故,夏天一到,乘凉的地方就只有那平房和大树下。
那个地方,蝉声是那么吵。
他从一个大城市被送到这里的一个私立小学里,说是学校,倒不如说是一个有爸妈的福利院。
福利院加操场占地一共不过700平,非常小,所有的人都挤在一间间或潮湿或阴暗的教室里。那里的厕所更是不可描述,非要表述一下,那几乎可以想象一下马厩的环境。饭菜是院长的几个邻居妇人在做,苍蝇落满饭菜,馒头发霉,吃饭挑出几条虫子是常见的事,这里的学生竟然能活到现在,真的值得庆幸。
江赎躲在角落掏出怀里的水杯,杯中还盛了不知道从哪来的绿豆汤。
今年他就可以从这里毕业了,他们这届已经六年级了。
忽然一个面容抽搐的高大男孩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水杯,用着浑浊作呕的方言说:“呦,有这么好的东西儿,不和兄弟们分享分享?”
对方那张嘴脸越发丑恶,另一只手几乎要提起他的领口:“不是从大城市里来的人吗,这点教养都没有?”
江赎没有说话,几缕发间遮掩的眼里全是跳动的仇视,就像跳动的火焰一样。
“啊,也对。”他低下头挑衅地贱笑道,“瞧我这记性,都忘了。”
“聋子怎么可能听得见人说话呢?”
外面忽然响了一阵骚动,那个跋扈的人疑惑地放下了水杯,看向窗外原来是简陋的福利院外停了一辆越野车。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人穿着棕色的束腰大衣文雅的从车上下下来,那人黑色领带垂落在腰线很高的白衬衫上,下车的时候宛然垂落。
那人的装束几乎和夏天完全格格不入,是那种一看就是觉得,对方是能够待在装备着大速率降温装置的车厢里或者常年能够坐在空调房里的人。高速率空调房,比如药店或诊所。
他和校长寒暄几句,便让旁边的人拎了一盒大蛋糕,跟着他走向那少年。
“今天江赎生日,我来看望他。”
校长在旁边笑着,此时此刻,乡下的所有人,包括老师,学生,他们都像是是人畜无害的淳朴乡亲。
被点到名字的江赎瞥见蛋糕,抬头盯向男人,对视的瞬间,眼里没有任何感激之情。不过在转瞬间,在其他人的注视下,他脸上还是洋溢出了略带羞涩的幸福腼腆的笑容。
不过他似乎不太会说话,好像自从他听不见之后,就变得只会咿呀学声了。
“他的爸妈工作忙,他妈妈又是医生,来不及管他,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们了。”
“啊,怎么会!”年迈臃肿的校长笑道。
男人斯文的笑了笑:“我已经托大夫去问了他的耳朵了,大夫说,带个助听器啊,他还是能听见的。”
“是是,现在啊,科技发达啦,俺们这种老村民,是享不到这科技的福喽!”校长一脸慈祥地看着那个小孩,“这孩子听话,也不用我们管,您就放心就行啦!”
那个翩翩公子放下蛋糕,在简略地交代完几句话后,匆匆又优雅的要离开了。
“是啊,我当然——”
“相信他了。”
……
那辆白色的越野车开走后,江赎预料的画面一一应验。
那群善良淳朴、被教科书和阅读理解反复夸赞的乡村小孩,果然一把抢走了他的东西。他们看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嫉妒:
凭什么一个聋子都能拥有比我们还优渥的待遇?凭什么,就因为他从城镇里来的?
而他只是低着头。
外面的天气燥热,因为是平原又是离水源远。即便在村庄少见的小康人家里,停水是一件比停电还常见几倍的事情。
热风疾走。
他们急不可耐的撕开蛋糕的包装,随意地将奶油糊在朋友脸上。其实对于男孩子,他们喜欢的并不是蛋糕本身,而是里面送的各种生日赠品。
例如,生日蜡烛
“大轩!”那个刚才抢江赎水杯的人高声把对方喊来后,兴奋地塞给对方怀里的东西压下声音道,“给给给,我这有我爸的打火机。
大轩全名为李轩,他接过打火机,在教室里对着那根生日蜡烛摁了好几下,都没有点出火来。他有些不耐烦,摇了摇打火机,继续对着蜡烛点火。
江赎没有继续待在教室里,他靠在一面迎着风的窗户旁边,却是一改往常棺材脸的样子——瞳孔漆黑,嘴角轻勾。
那面窗户对着福利院后面的几棵树已经不算是福利院的范围了,更别说会花费那么多钱去安装监控。他于是轻靠在这里,等待着一场好戏。
“啊啊,着火啦!!”屋内的人尖叫。
被称为“大轩”的人被腾然而起的烈火吓了一跳:怎么会呢?但他来不及对着火焰的反常思考,惊慌失措的丢下蜡烛,却不料已然烧着了他的衣服。蜡烛被扔在书桌上,火势越来越大。
一刹那,整个教室都弥漫在火光和白烟里,呼呼的火声滋啦作响,很快就烧到了电器旁边。有人跑到门外的水龙头处接水,却不想好巧不巧,停水了。
高个怒骂道;“那聋子的蜡烛就是晦气!”
火焰烧着大轩的衣服,高个想起聋子的装着绿豆汤的水杯,举起他的水杯就把水囫囵浇在了大轩的手臂上。
然而,那红色的汤水不仅没能保护大轩,而几乎是在大轩的手臂上发生了一场小爆炸,而后又斯拉作响地让火燃烧地更剧烈了,阵阵黑烟紧随着腾起。
“啧。”窗外的人视若无睹,须臾,他默默地在一片混乱中从屋子的外面推开了窗户,干燥的风裹挟着氧气很快就加速了火的蔓延,早已年久失修的空调轰然爆炸,火势顺着电线一连蔓延了个隔壁数栋平顶土制的教室,惊呼惨叫声连绵不绝。
一直等到校长和带着几个浇田的水管的人回到福利院,江赎才在浓烟中翻窗潜进了几乎只剩下一个黝黑的焦木框架和各种大型掉落物的教室里,中间还故意被火撩了几下。
就在他前脚一副最羸弱的模样刚离开教室,还在冒烟、摇摇欲坠的电风扇就狠狠地砸在了他曾走过的位置上。
狼狈的、仓皇逃生的纵火犯,被凌乱发丝遮掩的眼里此时却满是得逞的笑。
失火案发生的六个月前,隆冬降临。
这个地方贫穷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个环境天气了。
这里的冬天,冻得要死。所有人都缩在一间间很小的砖瓦屋里。这个房子条件很差,天花板天天掉渣,导致上铺根本没人愿意住。
但江赎就住在上铺,虽然实际上,下铺还有两个位置。但无奈其他人不愿意这个“脏种”或“聋子”住在他们旁边,所以被迫的,他只能住在上铺,也只有他住在上铺。
所有人都知道江赎在转学到这里前来自不知名的大城市,但这并不会引起他们的艳羡或好奇,相反,他们对他百般鄙夷。鄙夷到,甚至连老师也会时不时内涵一句:“城里的那些人可狡猾了,一点都比不上咱们淳朴的乡里呢。”然后又在上课期间讲述一些他在这所城市里因自身智商不足,而被一个抽奖商家坑了钱的故事。语文老师更搞笑,曾经还因为他“雪”字的四个点没有写成和那本字典一样的四个横,而拿着一米长的棍子狠敲了他一顿。
在江赎眼里,这个校长倒是很逍遥,建个私立小校,跟建了一个笑话一样。
那年冬天,是六年级的冬天。
这个学校晚上的灯光特别昏暗,仅仅有一个小灯泡挂在厨房门前,这也是晚上唯一的光源。
那个屋子本身就小,窗户还紧闭着,对于江赎来说,利用窒息作为报复绝对是最符合天时地利人和的手段。但他可不想在屋外待着一宿,所以利用一氧化碳使他们的血红细胞失效引起的窒息可以排除了。他想,当下最好的方法就是利用上铺和下铺的高度差,和二氧化碳密度比空气大的特点,使他们缺氧死亡。
但有一点,燃煤不充分会使人死亡已经是这些自称“农村孩子早当家”的人的常识了。
所以,需要换一个渠道。
宿舍里,他在黑暗中悄悄拿出了一小袋白色粉末,特别小心的缓慢对了很多温水,乘在了一个破旧的个人打饭用的方碗里,又打开了一个较大玻璃容器——里面是医用盐酸。
不久前,他精心地计算了这些东西大概会产生多少二氧化碳,再合计数值中屋子里挤了这么多人呼吸,烧的出的煤炭等等,是可以刚好致死。而且这两样(小苏打和盐酸)反应剧烈放热现象明显,会增进扩散。为了万无一失,江赎在前几天就把一个只有上铺能看见的、一扇又窄又小还不冲风的窗户的撬开了一个小缝隙——毕竟不会人因为计算失误而愿意为这一群人渣陪葬。氧气的缺乏会使神经细胞失活,让他们睡得更沉。只要他在半夜将这两样东西轻轻地,慢慢的引流倒在一起,在保证水不沸腾的情况下——第二天天明,这一整间宿舍都会只剩下一具具躺着的尸体。
为了脱疑,他还要装作这件煤炭取暖幸存者。实际上,只要不出意外,他连这一杯加速他们死亡的水都不用处理。
令人捧腹的就是这里的人总觉得理论知识就是花瓶,跟直接下田种地什么的简直差远。可毕竟在这个理论知识普遍匮乏的边陲小镇,又有谁会想到一个聋子会拿着一碗食用盐水杀人呢。
万事俱备。
永远不会聆听的少年是黑暗中的死囚,他会拉着所有夺走他听力的罪人,一起沦陷地狱。
“——诶!先别睡昂,你们宿舍来几个人”,校长敲开了男寝的门,新鲜的空气随即与屋内急速地流动互换,“来了个五年级新生,你们这空铺多,帮他搬一下行李,昂。”
沉郁到了极点,江赎连同几个不耐烦的男生一同离开了宿舍,临近着把门关上时,虽然他脸上那个平静的表情,但暗地里,他几乎要把牙咬碎。
远远地,他看见了那个站在灯泡下的少年。
真让人无奈
毕竟全世界都只剩这一点光。
——
学校里只有校长知道江赎大概的来历。
江赎是一个计划生育政策里面“偷生”的累赘,是爸妈都不敢接到家里的孩子。他的家里还有一个比他大了将近二十岁的孩子(与舟渡不是同一人)。而江赎出生的缘故也是他。因为他高考落榜了,父母担心自己老年无依无靠、无人供养,打算“再要一个机会”,这才有的他。而这个人对这个过于孤僻的小孩仅有印象大概就是——这孩子真笨,加减乘除都不会。
但是再怎么说,江赎也是在五年级,也就是他10岁左右才被送到这所“福利院”的。
所以他在出生后到10岁之前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校长也不知道。
但其实校长看这个小孩的时候眼里总带着一些隐晦的,像是恐惧一样的东西,或许也不能算是恐惧,更像是一种不安和愧疚,尤其是看着他的耳朵时。
同样是隆冬,时间回拨到五年级,一次语文早读。
班里很乱,尽管是校长和老师经常提着棍子打学生。他也一直都清楚他的同学没几个学过课本的。
在嘈杂的环境里,只有江赎旁若无人地写数学卷子。有人举着椅子砸人,有人哭,有人咧着嘴大笑。
语文老师进门,班里瞬间安静。而她就像聋了一样,没有管那些玩的快把屋顶掀了的其他人。而是径直走到了江赎旁边,拽走他的数学卷子就扔在了垃圾桶里。
“这是什么课?”她气势汹汹地问。
“语文——”立刻变成乖乖子的学生拖着难听的长音应和。
“我说过上语文课写数学卷的人该怎么办吗?”
“撕卷!”
“打十棍!”
“罚站一上午!”
“到底罚什么,啊?我没跟你没说过吗,这都记不住!”语文老师扯着嗓子喊。
有人窃窃私语:“啧,不就是没说过呀…”
老师一只手拍了拍那个犯嘀咕人的肩膀:“你在下面嘀咕什么呢?——那好,你们两个出去站着!我让你们什么时候进再进!”
寒冬已经到了最冷的时候,平瓦屋开门就是下着大雪的地面。
在对方各种小声埋怨的十分钟后,那个嘀咕的同学被叫回了教室,而门外只留下了违纪最严重的江赎一个人站在外面。
满天的鹅毛大雪,整个天地都是他这个长时间待着城市里的人之前从没见过的。即使所有艺术家都过歌颂眼前的“柳絮因风起”,但他真的欣赏不了这么好看的风景了,他真的很冷——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校服,还不知道是多旧的,是哪个学校的了。
雪落在他的肩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直到很久之后,他感觉浑身都失去了痛觉,失去知觉甚至几乎要逐渐都开始逐渐享受这洁白无暇的雪。
每一片被他这个孽障脏掉、腐烂,变成浑浊的水后浸润在他这个垃圾的每一寸肌肤纹理里的雪——那都让他幸灾乐祸。
时间再过了不知多久,在他已经彻底失去了他的所有感官,体温已经不足以再融化雪的时候,江赎合上眼。
像他这个只会带来霉运的怪物到最后连雪都不愿意要他了。其实如果最后能死在雪的圣洁里,他是情愿的。就是不知道雪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恶心他。
“雪花啊,雪花,你这么干净,掩盖带走一切事物。能不能也奢求你,也带走我肮脏的、丑陋的、不会聆听的灵魂啊。”
在保持最后的清醒时,江赎浮现出的最后一个想法却是——
“带我离开这里吧,好吗,即使让我死亡。”
当江赎再次睁眼,是校长的单人破旧的休息室的天花板。
他在这片温暖里,甚至都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了——就像是溺死在这一片温柔乡一般。可是手上的各种针管还在作痛,不通情理地把他拉回了残忍的现实。
他眯眼看向办公桌上的日历——两天了啊。
坐起身,麻痹了两天一夜的身体中血液猛的开始流畅,同时也剧烈地刺激他的神经中枢。江赎抬头观察点滴,还有大概30mL的样子,那么为了避免血液倒流,那么换药的人应该马上就来了。
于是他在习惯性地看完药品的名称和生产日期之类后,就躺回了颜色庸俗又略带破烂的床上。
果然,没多久一个胖矮的身影掀开了厚重的门帘,用着粗笨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换了新的吊瓶。
看那不大熟练的动作,了解些许基础医术的江赎并没有起身,而是半眯着眼睛默默地看着他换完了药。
——看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想让他活着的,即使是出于怎样自保的原因。
是一段时间后,他不断地通过观看别人聊着八卦才逐渐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听说了吗!校长回学校发现那聋子时,都已经晕躺在了雪里,登着三轮车把人送到医院,这才救活的。据说直到回学校那聋子还发烧40多度!听我妈同事说,咱们校长去他那的医院时,是给他打了强心针才救回来的啊!”
“我去,诶诶,那咱们语文老师不会进局子吧。”
“那肯定啊,人都快死了。”
——事实上,是他们想多了。
即使校长已经给他的爸妈打电话,两人依旧看都没来看他。校长也不敢说是老师的错,是在一个月左右江赎被接回家后,还是江赎自己在纸上写下的前因后果。但他的父母看起来似乎并不在乎,两人互相道:“那这不是还活着吗?看来回头好好谢谢校长……”
于是,他的生母在纸上写了一串医生独有的潦草字迹:“忍忍就好了,就俩年,又不苦,每个人都这样。”
可真的每个人都这样吗?
——
福利院男寝,凛冬夜晚。
“让我看看那个人的脸手感最好昂。”
新转校生不知天高地厚地、像是有什么怪癖一样轮流捏起了其他人的脸。
里面其中男生很多都是大轩的朋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出奇反常的仍他揉捏。
这不正常。江赎认为,而他从来都是敏锐的甚至多疑的。
“诶,这怎么还有个人?”因为穷所以男寝上下铺之间并没有梯子,凯乐踩着下铺的栏杆冒出了一个头来。
少年眉眼笑得灿烂,伸手就要摸向江赎。
坐在上铺的人侧身想躲,却见猛然间小孩凯乐重心一个不稳就要仰倒磕到水泥窗沿上。
江赎下意识地用力拽回了他的肩膀,避免了一场悲剧。似乎总是这样,无论是被拉下坑底多少回,他还是会下意识地伸出他的手,且永远先灾难一步。
——可明明自己比谁都更需要被拉出泥沼。
“诶?”在小江赎愣神的恍惚间,凯乐不知何时已经捏着他的脸,并很快缩手憨笑着说,“嘿嘿,我觉得你的脸摸起来手感最好!”
可能别人都不会注意到这一个小细节,他和江赎说话的时候用的是普通话。
新来的五年级小孩好像对那个独来独往的小哑巴很感兴趣,虽然他也从别人口中知道过他只是失聪,但是十聋九哑也是常态,所以他顺其自然地把江赎当做了哑巴。
六年级也是毕业季,实际上在这个冬天,乡下的学校基本都考完了,很多学生甚至都已经搬离学校了,留下的人也在逐天减少。
他们在冬天进行过了一场全市大联考,很多初中也依据这一条隐蔽地招生。但江赎并不期待这场考试,这次联考考生多达约15万人,一中复试的机会是是前3000名,在这个福利院式的贫困院校学校,那不就天方日谈么?
所以考完之后他就把准考证随便扔到了书堆里。
看起来这种环境连一个正常的小孩想要学好都是件困难的事,但其实江赎在这个福利院一样的小学里,即使他听不见,成绩可以说是绝对不差的——他看得懂唇语。
不过也总会遇见些小困难,比如老师讲课总喜欢时不时面朝黑板。
但不过他倒感觉没什么的,这老师讲不讲课吧,上课也不过仅仅是打打人、管管纪律,讲自己非主流的紫毛遮眼发型如何而来,再打打游戏,等校长一来再装作监督自习的一副蠢样混个工资。
那这有什么可听的,听完也染一个红毛吗?
江赎的整个福利院学习生涯都是在那个昏暗又伤痕累累的角落中度过的。
即使希望如此渺茫,但有的时候他还是会想——那个考得上的人会不会就是他,那个能逃离这个地方的奇迹会不会降临在他身上。
他在这个地方呆得实在是太痛苦煎熬了,他真的累极了。
新的寒冬冷冷清清,风雪催走了残秋的叶,连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所有的暴力和血腥,都好像从未存在过,也从未被人承认过一样。
连空气也是那么清新。
晚冬,福利院校长在福利院旁边修建了一个更小的塑料似的幼儿园,并组织男生去帮助江赎他们去般运货车上的一百左右数量的床。
和瘦弱无力无关,对于他来说,像这种横向宽度都从他的眼睛一直延展到他的膝盖的床,搬动起来注定困难,至少需要一步一抬腿。
但是没人愿意和他一起搬,毕竟连个人话都听不见的累赘,能有谁愿意?
“我来帮你吧!”
额头汗珠豆大的江赎睁清视线,是那个五年级转校生。
顿时,心里的焦躁被这一捧清凉一扫而空,但他没有回答,江赎只是抿了下唇把床放在地上和对方一起重新搬了起来。
“他们都说让我离你远点。”
江赎抬眼看着他说完了话,心里忽觉一沉
“切,我才不听他们话呢。”
“我就喜欢跟你待在一起!”
那张笑脸在年少的流浪者世界里,化为了最触手可及的冬日恒星——那是最朴实不刺眼的太阳。
自此之后,凯乐就经常缠在他身边。
这个时候六年级已经没有课程了,教室里也寥寥无人——他们都被他们的父母接回了家,或上补课班、或帮忙干些农活。总之,都离开了。
那些老师还在继续教着五年级的课程。
直到最后一个应届毕业同学被接回家,六年级的教室正式腾了出来。
倒也不是最后一个学生,江赎还在这个学校呢。
他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在校长的指挥下,从当时还没发生火灾的六年级教室最后一排不带感情地搬到了五年级教室最后一排。
——春风还没复返,江赎的照片已经被校长贴满了大街小巷。
“热烈庆祝,福利院学校考生江赎,考号XXXX24,在本次初试大联考中,跻身全A市前三千名!”
就好像非要直到成绩框框砸到校长脸上,他才能惊觉,自己好像真的毁了一个本该前程光明的孩子一生。
很快,专属一中的复试邀请发到了远在福利院的江赎手里。
而那天他记得很清晰,曾经那些恨不得把他狠狠踩在脚下的老师,现在都堆着笑着帮他在一堆废纸堆里找着要用来复试的准考证。
但他们的每一张脸都让江赎深恶痛绝。
校长想开车送江赎去考场,然而被他的生母拦下了。她一听到校长的贺喜电话就惊讶的不行,一定要亲自送他去考场:
“都劳烦您两年了,我知道,这孩子的耳朵呀是他自己不小心摔成听障的,您还一直那么愧疚!真是有心了!那这最后一程就让我这个妈妈来吧!”
晴日里,很难说他是不是在向他的母亲招手表达自己见到妈妈的喜悦,还是转过身隔着胖圆的校长,或者是向着那个站在五年级班门口的身影挥手致意。
风很大,但他看清了。
那个人说:
“一定一路顺风啊,一定要走出这里啊。”
他坐上他妈妈在那个村落相对很土豪的车,离开了福利院。
他的妈妈并不知道他读得懂唇语,所以一路无言,也没有提到那个行踪诡异耳科医生。
但是忽然,她开上了高速。
而校长有一次周末办事怕全校就江赎一个人不安全时,带他路过过一中。他记得去一中的路不需要上高速。
江赎捏着文具袋的指头都在气的发抖——高速指示牌显示,去的地方是M城市,和考试的考点A市一中没有一点关系。
她根本就没有打算送江赎去考场。
江赎眼前直发昏:
根本没人会懂一个聋子要经历什么样的艰苦才能压过几乎15万同龄正常人拿到这个复试机会。
他受到过的凌辱,他经历过的困难,他扛过的孤单,其他人又怎么可能会感同身受?感同身受本身就是假命题,相信这个说辞和自欺欺人没有任何区别。那她知不知道,她的决定,让她的亲生儿子数年来付出的鲜血、隐忍、痛苦、血泪,看起来就像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车缓缓的停下,女人一把把后车座的江赎拽出,嘴里还骂着什么。有的时候江赎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她亲生的孩子——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儿子晕车。
“要不是今天…大喜的日子…我就骂死你了!”
江赎视角黑斑铺天盖地,胃中翻江倒海,已经看不清这个女人在说什么。只觉她把自己累重的身体拽到了红艳艳土气吵闹的婚礼后台,各种粗糙地打理。他好难受,看着墙上滑动的钟表,心脏绞痛,眼里的泪水几次湿润又干涸,几经流转最后还是没能落下——考试已经开始半个小时了。
他想上一中,他想要逃离这个封建不已的阴曹地府,他想要一个光明的未来,他们不懂吗?
但他不敢留下眼泪,他怕又被骂晦气。
——我只是想去更高更远的地方,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往回拽呢?
就因为我的诞生不合法,因为我脏,我恶心,我晦气,所以我就不配活在阳光下吗?
为什么你们消失那么久后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踩碎我的梦啊?我不可以被重视吗?我不也是亲生的吗?我难道不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如果我生下来的命运就是被别人丢来丢去,那你们为什么当初又要愧于良心把我生下来呢?
你们当时就应该把我交给警察,然后让他们用剪刀狠狠地剪开我的咽喉,扼杀我的生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我像个恶心的虫子一样躲在黑暗里,然后透露出一点缝隙的光,再砍掉我伸向光明的触手。
我算什么?我是什么?
——
江赎回到学校,没有和任何人说他的考试情况。或许说了也不会有人信,他们只会指责他不够孝顺。这场复试之后好像一切都无事发生,除了校门外张灯结彩的招生广告。
“我校考生共考上了:一中、Z校、X校……”一直往后列举了差不多将近20个学校,有好有赖,但几乎都是只有江赎考上的学校,所谓“共考上”只不过是一个话术。
后面还极为讽刺地第一个挂上了江赎的照片。
再后来,他的紫毛数学老师接受市里的采访,他说,江赎的成绩啊,是他们的共同教育,离不开学校和老师的功劳。
因为这种大联考,能进前五千的学生就已经几乎寥寥无几是偏僻小学校的了。更别说前三千了。在知道这名特殊的考生居然是聋哑人时,那些为了赚钱的“正能量”记者就表示想要采访江赎,不过他都拒绝了。校长后来并没有和江赎提到过复试的分数,只是在临近正式毕业之前,对小江赎越来越好。
“嗨!江……赎?”
肩膀上的接触打断回忆,他抬头就看到了那个新来不久的转校生
“哇原来你叫这个啊,多好听啊!跟在大海里行船一样!”凯乐看着他书的侧面写着的名字,眼睫毛扑闪扑闪的。他的指甲很长,头发形如枯槁,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有洗过头,长的瘦巴巴脏兮兮的,眼睛显得格外大。整个人就是看起来整个人皮包骨头又古灵精怪的一只小猴子。
但凯乐其实长得很清秀。清秀和娘之间也是有区别的,他的一双眼睛是真正的水灵灵,又大又好看。
能让江赎这种的脸盲印象这么深刻的,也只有他这双与身体格格不入的,带着星辰大海的眼睛了吧。
如果说他的眼睛里藏了对未来的渴望,那么他如同骨架一样羸弱的饱经磨难的四肢,也同样承载着这个社会的层层现实与阴暗。
这个世界悲观不被接受,乐观又太过愚蠢。
对方看着面前桌子上放置着一本关于各种物化书的江赎,天真的笑了笑,坐在了已经搬到五年级教室的小学长旁边,拿出准备好的纸笔,递给了对方。
纸上已经有了一句歪斜的话了:
你好!我们可以交朋友吗?
江赎沉默片刻,其实他是会说话的,毕竟不是先天残疾,装哑只是有自己的原因。
——好。
我叫凯乐,那我以后可以随时过来找你吗?
嗯。
能说话却又不能说话的“哑巴赎”极其无奈地盖住笔帽。
是到后来,江赎逐渐才发现,凯乐不是叫凯乐,凯乐只是不喜欢别人把他自己的姓氏冠到他的名字前。
譬如交作业本,他的姓名栏上就只有“凯乐”,而不是“徐凯乐”。可他身边的人却并没有这么惯着他,无一例外都叫他全名。江赎起初只是看别人称呼他,根据口型猜的这个人应该是还有一个姓在前面的。直到后来帮五年级搬发作业时,才偶然看见了全名——徐凯乐。
他曾经也思考过他找自己交朋友的原因,江赎认为,这和凯乐的名字有那么一点关系——毕竟聋哑人可不知道他到底姓什么,同样也不会说话,他也就自此拥有了一个永远不会称呼他全名的朋友。
小猴子总是缠着他,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江赎不算是一个很愿意与别人产生交集的人,但他当时想的是既然马上就毕业了,那随他便吧。
他经常听到小猴子给他分享他们班的事情,那人自顾自的说,好像和一个聋子说什么都不会被发现一样。
江赎在一旁,总不带表情的静静地看着他倾诉着自己好多好多快乐、委屈、厌恶……
他的淡然让凯乐更坚定了江赎听不到他说话这一观点,奈何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唇语。所以为了防止机密泄露,建议以后戴口罩。
时间长了,小猴子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有时他会在大半夜胡思乱想——正常聋子怎么会愿意一个人在自己身边一直说个没完吗?按理说,聋子不该写个字表示让他笔上说才对嘛。
一天,他在照常讲完一堆长篇大论后,忽然看向了江赎的用以窥探声音的眼睛:
“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你长的特别好看,就像,就像向日葵一样。”
即便是反应很快,江赎在刹那间也流露出了凝视的目光。也不知道小猴子察觉出来没有,他还只是自顾自地说:“我的妈妈说,向日葵是希望光明的象征。我觉得这种花一定特别好看!”
听到这话时,其实有一刻,江赎又想到了树林背面那一片狰狞的甚至丑陋的向阳花——他很久没见过它们了。
但是作为一个聋子,江赎不需要答复小猴子,所以他还是一副无事发生的面孔。
环顾四周,这一片像操场一样的空地,只有他们两个。凯乐忽然停了下来,笑着地盯着江赎,许久。
“——江赎,你是不是看得懂唇语啊?”
他瞬间警惕起来,但他依旧不动声色,用照常的眼神看着凯乐。
“嘿嘿。”小猴子皮笑肉不笑,“你还在装。”
“我昨天,都听见你说话了。”
时间线反溯24小时。
凯乐蹦蹦跳跳,折了一朵白色的纸花想要送给那个毕业班的聋子朋友。
他跑到了很多地方,都没有遇见他的那个朋友。
中途还遇见了他们班级的一个刺头,纸花被那个四肢发达的混混撕了个粉碎。
“死娘炮!给老子滚远点,别特么再碍着爷的眼。”
小猴子凯乐并不具备像江赎这种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所具备的反抗意识以及成功反抗的能力。况且凯乐是一个很乐观,并且习惯于忍耐的孩子。他就像是旧世纪不敢反抗的底层人民一样——他们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贫贱与低微,对所有凌虐都麻木了,就连起义军民也只是少数。
他心里即使委屈,心疼的也只有这那一朵,他折了很久的花罢了。
那人走后,凯乐从地上爬起来,小心地把纸花碎渣小心地从地面甚至砖缝里捏了出来。
他现在找不到那个他所拥有的唯一的失聪的倾听者了,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漫无目的地绕到了平瓦房的后面——那里蚊虫多,杂草茂盛,紧挨着的就是被农户设有很多陷阱的树林——所以那些欺负他的人很少会来到这里,他也只在这里才不会被咒骂、殴打。
瘦骨嶙峋的小猴子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一个拿着镜子的人影倚在红瓦砖房旁,侧借着从中央厨房破旧的木质门口前昏黄的灯泡发出的惨淡光芒,略带卡顿地说着话。
“碳氮氧氟…氖,硫氯氩…钾钙。”
凯乐重新看清了那个正说着鸟语的人:
正是那个白天一言不发,门口大横幅上张灯结彩挂着照片的哑巴江赎。
……
夕阳之下,倦鸟归巢。
“你能说话啊。”
小江赎心跳如擂鼓,即使依旧绷着一张脸,汗水也不可自控的染湿耳鬓——这倒和他的一些处心积虑被看穿不一样。他害怕的是,他的谎言和欺骗,骗了一个他不想骗的人。
黄昏把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眼前的人似乎琢磨了很久应该怎么解释,最终还是那个被骗了快三个月的人打破了沉默。
“江赎,你能叫一声我的名字吗?”
“嗯…我不想要带着姓的。”
天边云涛腾卷。
“小猴子?”
凯乐呆滞了一会,忽然迸流下了眼泪,一把抱住了落日中较为高挑的少年,哭的越来越凶。
“小猴子没有家了……呜呜,他没有家了,没有家了。”
今天上午,徐凯乐父母正式签署了离婚协议,而他的抚养权被判给了他沾染赌瘾的酒鬼父亲。
————
“给,向日葵。”江赎递给了对方一架他自制的发电机。
“哇!”小猴子接过他的生日礼物,“这么好看,诶?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江赎托腮摆弄着这个“向日葵电灯泡”的叶片:“我通过昨天晚上你说的梦话。”
少年的手在长达一个冬天的相安无事后,上面的茧和疤痕好了大半,再次变得纤长又干净——那是一双天生的弹奏乐器的手。
他状似漫不经心地推动着向日葵机械花叶。
须臾,花盘中心的一个圆润玻璃罩的灯泡随着花叶的转动发出了忽明忽灭的温光。
“嘿嘿。”凯乐挠头,一看到花盘发着光又大声惊叹道:“哇,发光了!这么神奇,我还以为只是一个摆件呐!”
大清早的教室里只有这两人,大部分的五年级学生并没有很多人住校,导致了一直在很久之后教室里才会出现较多的人,所以小江赎在这个时间点是可以开口说话的。
“哦对!你是什么时候生日的啊?”凯乐兴奋地把这个小机械收藏了起来之后问道。
江赎这次翻阅的并不是关于科学的书,而是他从城里的家带过来的关于植物养殖的参考书。他闻言顿了顿:
“我不过生日。”
还没等小猴子蹦着到他身边问他原因,江赎就把话题引向了另一个点:“你不是想看向日葵么,我可以带你去。”
小猴子猴的名副其实:“真的吗!太好了,哇啊,我太高兴了!”随即就搂着江赎一顿猛蹭。
突然,座椅上的人按住了凯乐的爪子。江赎看向窗外校门口出现的同学人影,并对这只热情的小猴子示意离开。
他从来不做没把握的承诺,这倒是和他的那位向来不守诺言的另一位“远房表亲”的哥哥不同。
在隔壁的塑料幼儿园设立在男寝旁边之后,监管着他们所在男寝的人数显而易见的减少。
随着校长对江赎逐渐明显的偏心,或是一瓶饮料,或是一块蛋糕。江赎出入办公室的次数也在增加。而每一次他进出办公室时,江赎都会有意无意的瞥一眼那卡顿黑白的监控显示屏。
在他答应小猴子的当天午休时期,他通过着冬天为了避免被二氧化碳误伤而去修好的天花板的窗户掐准了出行的机会,带着小猴子就翻墙逃离了这家他寄居了将近六年的福利院。
从福利院通往向日葵群的路线只有两条,要么是走一条高于地面的用土堆叠乡村小道,要么就是经过陷阱丛生的树林。
小道在福利院的监控范围以内,这条路自然舍去。现在就只剩下了树林一种方案。
要相信老人对树林危险的描述,但同样也要相信江赎的对这种地形两年的熟悉和医生世家多年对野外危险应急能力。
去之前,他就用一条沾了刺激性药水的纱布包住了他们二人的小腿,说是防蚊虫的。出发之前,江赎叮嘱过小猴子一些野外注意事项,例如路上不要随意触摸树干、不要随便吃路边的植物等等。但这只是内陆平原临尽水源的一片森林罢了,和热带雨林的危险还是相差甚远。
不过一个做事必须万无一失的人,从小就喜欢对完美这一要素不择手段地展开追求,绝对不会允许他的任务出现任何纰漏。
所以即便是老师突袭查岗发现了他们,江赎也早早提前和小猴子串好了应对不同情况的供。两人还把被子,像所有喜欢恶作剧的小朋友一样,撑起来伪装成有人睡觉的样子了。
与其说他是做事认真,不容差错,倒不如说他是强迫性地对完美主义的上瘾的狂热追捧者。
立春正午的太阳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照在了杂草丛生的地面上。
“我们有2个小时30分钟的时间,在这之前,我们必须回到学校。”
江赎效仿着古人日晷的计时方法,在自制的瓶盖日晷上标记了位置。
在这一片干燥贫瘠的土地上,茂密的树林面积还是很小,一路上江赎用树枝挑飞了戳陷了不少人为陷阱。十分钟后,他们就来到了这一片向日葵林。
按理说向日葵喜阳,这一片树林会挡住一部分日光——它们本不该存活在这里。
但是江赎在福利院远远眺望了那一片腐朽萎靡的金黄已经两年了,他基本确定这里没有人打理。
多半是前几年的一户人家欠缺常识在这里种的一小片向日葵,但是由于光照所以并没有获得丰收,后来这户人家搬家去了其他地方,只剩下了这一片荒芜凋零的向日葵。
这和很多理想浪漫主义所描述的向日葵区别是很大很大的,但却无比真实。
甚至可以说,这一片虬枝盘曲的狰狞,和艺术家描述的“光明”“希望”可以说是没有一点关系。
它们的茎叶缠绕扭曲在一起,花盘周围的黄色腐烂丑陋。
凯乐带着他之前的母亲编制的草帽,望着这一片没有任何生机的向日葵,神色有些凝滞。
但江赎内心不知道有一种可以称做什么的扭曲心理,居然在见到这位小朋友呆愣的神情时,莫名得到了满足。
看啊,明明这才是最真实的希望——在黑暗中痛苦挣扎却不得阳光的一点怜悯。
他们咆哮,他们扭曲,他们却永世不得光明。
“好看吗?”
江赎垂首问,他心中已经充斥着无数的呼之欲出的歪曲欲求,他甚至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狂笑起来。
他在想这个小猴子会怎么说,丑陋?恶心?相差甚远?又或是难以置信?
“我觉得他们很美。”
“什么?”
没等对方反应,凯乐拉着江赎跑向了其中的一片最为稀疏的向日葵群,他站在一枝,即使竖立在无数溃烂死去的枝叶中,却全然盛开的花朵旁边——那支向日葵甚至和他一样高。
“我说!我觉得他们很美,特别美!”
江赎站在他的对面,望着这位一束盛放的向日葵,整个人都有点不可思议,他甚至除了一言不发地看着凯乐,似乎失去了其余任何行动力。
少年迎着最炽热的暖阳,肆意一笑时,仿佛春风都播放了慢动作。恍惚之间,所有的向日葵都好像凭借着最热烈的姿态,恣意的燃烧、盛放。
带来阴影的的草帽和捆绑灵魂的绷带都根本无法阻止少年的绽放,少年的绽放是最辉煌的殊死一搏,是最完美的绝地求生。
只一秒,就那一秒,阳光像照相机一样,把眼前的场景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直到有一天
——我的小猴子,永远的离开了我。
六年级的应届毕业生,在六月份时会全体返校拍摄毕业照。
虽然江赎曾经对凯乐说过,他不过生日,但是就是不可否定,江赎身份证上确认的生日就是在六月份。
之前冬天的时候,他就准备对这一帮“民风淳朴”的同学们展开过报复了,是凯乐的出现打断了他的计划。甚至当时他准备的化学用品都再后来改装成了小猴子专用的一次性暖手袋。
这年六月,六年级返校拍毕业照,就是他的第二次蓄意谋杀的计划。
那一天正好是周一,五年级的学生在下午4点左右才回返校。
即使这时候小升初招生已经算很晚了,但是对于江赎去哪所初中依旧是没有定论。
江赎的生母貌似也并不对这个问题关心——这个夏天,是他的父亲身体逐渐痊愈回复的很关键的时期,她根本不会分出时间去处理一个小升初这种小得不起眼的事。
“书上说,向日葵的花期在七到八月。”
“我毕业离开这里的时候,她们正好盛开。到时候要记的去看啊,小猴子。”
“好哇,那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江赎没有立即回答,停滞片刻,用一张很是哄人相信的面庞说:
“别担心——凌晨的向阳花盛开,我会在梦里和你重逢。”
他不敢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很清楚,在他离开之后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再回到这里了。但是他不喜欢失信于人,更不喜欢欺骗别人。于是就在没有打破小孩子的幻想前提下,赠送了他一个很缥缈的童话。
但奈何人生的戏剧性就在于,你永远都不知道在哪一次转身之后,是永别。
那一个上午,江赎心里窃喜——冒着黑烟的火焰同样窃喜。
他甚至都要掩盖不住他计谋得逞的兴奋感了,是那种就算有一场倾盆大雨直接淋在他的身上恐怕也都无法浇灭他心头的那种燥热。
他想笑,想当着所有人的面狂笑,笑他们傻,笑他们瞎,笑他们活该,笑他们恶人先告状。
但是他不能笑,江赎想,他现在应该是一个受害者。
他应该表现出的是一脸的认错自责的样子。
可惜那表皮实在难以包裹火焰一般桀骜蔓延的奸诈和戾气。
他想,他应该是很自私的。
而“自私”这个词从来都是江赎的标签,因为很早之前就有人这么说过他了。
火灾之后,一直到晚上,江赎坐在五年级教室,从始至终视角都没有聚焦过——他发觉不对劲。
五年级直到全班人齐,凯乐都没有返校。
时间线回调6个小时
小猴子欢欢快快地回到家,手里还摆弄着一只用狗尾巴草编制的小兔子,正想着明天正好可以哄哄那个有且仅有的朋友时,拿着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准备开门时,突然惊觉
——门竟然已经被开过了!
——
男寝里,小猴子已经搬到了上铺,全校住校的人都很少,在原六年级寝室过夜的男生甚至只有他们两个——很明显,小猴子貌似也是受五年级被排挤的对象。
他很久之前就和江赎说过一些他家里的关于他父亲赌博欠债而引起一些黑社会来他家闹事的。
江赎曾经说,如果他是那个一无所有还负债的父亲,并且处于小猴子描述的环境下,他在被要债的下一步,就是卖出自己的孩子抵债。
可是谁知道呢,毕竟现在不就流行给小孩灌输“虎毒不食子”的思维嘛。
关于应对这种可能会发生的事,江赎本来是想查询关于法律的书籍,想建议小猴子去报警的。但建议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很快反应过来了——这里通讯太不发达,根本找不到报警的任何渠道。又觉得可笑,因为在这个地方,法律早就只是一张千疮百孔腐败不堪的一张空纸了。法律规定监护人和教师禁止殴打未成年学生,然后呢?告诉别人那挂在教室墙上一米多长又沉又带棱角的棍子是装饰品吗?
他又考虑了投奔他生母的可行性,但建议刚提出就被小猴子答否了——他的妈妈刚离婚就进城里重新嫁人了。
江赎重新思考着能不能让他去学校这里避难,但是凯乐拒绝了,那个校长本身或许不是一个凉薄的人,但是一旦那些惹事的找他找到学校,校长也绝对不会大爱无私的给自己找麻烦。
善良的人总是会吃亏的,小猴子和校长之间讲的难听点也就是钱币关系而已。何况学费还是他的母亲之前交的,他现在能上学都是校长仁慈。
一直到最后,没人敢相信,一个年仅10岁的孩子,在面对非法人口拐卖和抵押时,最终给出的方法竟然是没有方法。
但是他是江赎,江赎完全有能力救他。
“如果在你进门前,发现门有打开过的痕迹,就用尽全身力气往学校跑——那里有监控,全村唯一的监控,会有人找到你的。”
“但是更多的情况下——”我认为你的父亲会串通那些人。
江赎顿了顿,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去,
“等这个月吧,我回家看看能不能做成一些随身拖延时间的东西……”
——
江赎得知凯乐没有来学校的消息时,每一寸肌肤都在打着颤。
其实他是想到过小猴子这个星期存在可能遇到不测的,但是他对那一帮六年级的同学报复心实在太过浓郁了,以至于他根本无法匀出精力去研究凯乐的问题。
他在赌,赌书上的虎毒不食子,但更多的其实是在赌自己的怨怼和执着的目标。
甚至在小猴子在临走之前,小猴子想多在他的旁边陪会儿,他都认为对方打断了他的计划思路而感觉十分不耐烦。
他还是改不了对既定目标的狂热。
因为他处于在真正的现实,而不是偶像剧本或者小说里,所以等质量的狠往往是不等同于等质量的爱的。
就像是遗憾会比圆满更让人印象深刻一样。人们总是会更愿意去铭记住那些过往的痛苦和失去,于是已然习惯的快乐与拥有,在他们眼里就变得不值一提和廉价了。
江赎的呼吸变得沉重无比,他飞速地翻找着自己的书包,找到了那一颗为小猴子取的一瓶医用硫酸。
找到了,然后,那又有什么用呢?
————
数天后的晚上,校长本来是把江赎叫到那个木头破旧的办公室,是想给江赎两个冰棍的,江赎趁机写字询问了校长关于凯乐长期没有返校这件事。
校长只是吸烟,并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他才把手机划拉了半天,递给了江赎……
画面上,是当地儿童拐卖的一些遗留儿童的尸体报道的新闻图片,那些儿童有的大一点十几岁的样子,有的甚至还在襁褓里,有的内脏被挖空只剩下一层皮,有的肠子流了一地,有的尸首分离无人认领……
这种虽然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校长是知道的——他很早很早之前的一个女儿,就是其中一具尸体之一。这是江赎在门缝下偶然用眼睛“听”到的。
其实未必说得清楚他的女儿到底在哪一堆。准确的说,是历年来数不清的腐尸肉块中苍蝇盘绕的垃圾山里的哪一层。
江赎放大查看了那一堆血肉里泥泞着的,被一个没有头的尸体紧紧握在手里一个小兔子草编——他呼吸顿时停滞了一瞬间。
他不可能认错的,那是小猴子亲手教过他自己的独耳兔草编。
小猴子曾经就抓着这个兔子和他说过:
“看,一共有两只兔子,这只有两只耳朵的兔子说,‘咳咳,我是小兔子,我愿意把我一只耳朵送给这只兔子朋友当做生日礼物’。”送给那只,没有耳朵的兔子。
“所以!…他们两个就都变成了独耳兔啦。”
——坏人可以很坏,坏的无可救药,他们本来就在地狱,只会拖着干净的人下去。
江赎交还手机后,脸上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心里也很那说到底有没有起一层波澜。他确实觉得很突然,但他实际上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或许真的是捂不热,或许他只是太孤独了,或许只是需要一个人陪着他,他想。
五年级的同学看着一点悲伤都没有的江赎,都不自觉的开始议论他。
“他不是跟徐凯乐关系好得不得了,听说,现在徐凯乐被他爸买给一个人贩子了,这人怎么一点感受都没有。”
“就是,这人到底有没有良心?”
“城里人的心果然都是冷的!”
“对对,可惜徐凯乐人之前还专门跟老师说,要把床铺位置留在六年级寝室。”一个特别低的男生帮也愤愤不平,江赎见过这个人,他和小猴子是同桌。“这是为了陪着谁,内谁心里没数吗?”
他愣住了,他低头逐渐握紧了手中的镜子——当初小猴子觉得一直盯着别人看口型不太好提的建议:把他之前用来练习说话的小镜子侧照着看别人口型。捏着镜子的力度越来越大——那片镜子是他从一个小镜框中扣下来的,并没有塑料外壳,以至于他的手心竟然逐渐渗出了暗红色的血液,沾染满了镜子的框沿,就像是染满了小猴子的脖颈一样。
临近放学,班里的人渐渐在聊几个令人愤懑的八卦后,就纷纷被家长亲自接回了家。然后,可能没过多久,就会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了吧。他死亡的消息像天边的一朵烟花一样,转眼间就不会有人记得了。毕竟在这个麻木的地方里,再替别人发声,都也只不过是看笑话的路人而已。
这个时候,他的手心沿大拇指根部已经是血肉模糊,肉绽皮开。汩汩而出的血液在明亮的室外和黑暗的室内巨大的光线反差下,显得肮脏不已。
他深呼一口气,准备拿出口袋里的止血药,拿出来的恍惚间,却突然想起了——好像自从小猴子被殴打流血后,他就养成了随身携带消毒和止血药的习惯。
江赎脸苍白的像一张纸,不安又心慌地摸了摸耳朵,正准备离开教室时,他瞥见了门上张贴的五年级花名册,上面清晰地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划痕,勾掉的那一行写的内容正是——
5年级42号徐凯乐
……他的左边已经没有那个总会带着体温余热的床铺了,校长说,那已经没人要了,给了旁边的幼儿园当公用午睡被褥了。
可能有些人就是不懂得珍惜,一定要等到他在夜中突然醒来,看到的是映射月光的蜘蛛网,看到的是破碎泛黄的墙皮,看到的是空空如也的床板,才会幡然悔悟。
但是没有用,上帝无法代表任何人宽恕罪人。
陪着他入梦的是突兀的鸦叫,再也不是均匀有安全感的呼吸声,第一个对他说早安的是吵嚷的夏蝉,而不再是活力阳光的少年了。
真可笑,他明明该什么都听不见才对。
或许他真的不能失去小猴子,就像向日葵不能失去那颗唯一照耀着他冬日一样。
失去了,让他在凛冬里怎么活啊。
最后的最后,他在枕头下翻到了小朋友画的一张铅笔画时,最终他彻底崩溃。
事实上对于江赎来说,其实不存在什么不在乎,只是他一时间无法根本适应,无法接纳凯乐死了这一个事实而已。绝望、懊悔、自责、仇恨……泰山压顶般挥镰杀死了那一支,唯一没有开在夏天的向阳花。
拙劣的画纸上,仅仅有一只骑在少年脖子上的顽皮的小猴子,小猴子在了少年的耳畔别了一朵花。
而他们的背后,是万千光芒,是荒芜外的未来,是小猴子永远无法看见的、七八月的、怒放的向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