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贵族兄妹》
砂瀑罗砂算不清自己在这个夜晚中被浸泡多久。他唯一能肯定的是,当一直痴念门佐蝎的门佐加瑠罗都含泪收回再无焦点的目光,粲然一笑转身闪入那栋公寓楼时,自己的眼睛也像傻乎乎的孩子悄悄跟着她,然后就跟丢了,没入一片喘不过气的黑暗……
夜更浓了,路灯泛黄的光亮得刺眼,似为那些只敢在深夜阴气最重时出没的幽灵点亮一盏盏鬼灯。
靠着灯杆酒劲儿渐消的罗砂被一股疾速劈来的凉风激得汗毛倒竖,旋即自嘲他堂堂上忍居然怕起鬼。
十二岁的他手上的人命是不少,却从未后悔过那些必要的杀戮。做人的时候都斗不过自己,变成鬼更不过是虚张声势,他不怕。
推开灯杆踏出的第一步就被不受控制的腿软侵袭,罗砂趔趄了一下,强撑着小腿骨站稳,继续保持肩上搭外套,手上拎酒瓶的姿势。
梅乃宿梅子酒还剩半瓶,他却没了再喝的欲望。醉麻痹不了痛,他大彻大悟了。
他可悲又可笑的人生就像这瓶喝剩的酒吧,荒唐了一半就不能再荒废另一半。
罗砂跌跌撞撞又回到沙门街那个他曾纵容自己沉醉的漩涡,很快在这片依旧繁华甚至趋向糜烂的地方找到如何处理那些液体的办法了。
“喂,你小子干什么?!”
先把酒水淋在那个纹花臂的肥仔的油头上,再把空了的酒瓶砸到另一个戴鼻环的独眼龙的脑袋上。
解决掉两个一看就是孬种的主心骨,剩下的虾兵蟹将就不堪一击,罗砂无论战斗还是打架都讲究谋略。
“不想死就带着你的狗腿子们滚,爷这会儿心情不好,下手没轻没重。”
身子一斜挡住那个犹在瑟瑟发抖的银发姑娘,罗砂冷声冷语威胁的样子让他又想起门佐蝎。
该死,当他撕下砂瀑家自小灌输的礼仪教养后倒觉得自己的言行更靠近蝎了。偏他一下子释放后,倒对这种无须时刻压抑自己的舒畅上瘾。
带情绪的少年怒吼一声狠狠地踹翻另一个喽啰,踩着他的头用下巴指着那些被吓得连连后退的地痞流氓,斜眼啐了一口:“还有谁想找死?”
“饶命啊!!!”
所谓人渣莫过于此,只会欺负女人找成就感。要他们咬牙拼一把,罗砂还会高看他们一眼,谁料被自己一个个头还没他们高的小鬼随便恐吓就磕头下跪,真是帮不中用的软骨头!
“滚。”罗砂目露嫌恶,把那喽啰一屁股踢向跪一地求饶的混混们,冷眼看着他们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活动活动筋骨心情也轻盈不少,毫无准备的见义勇为正好发泄出坏情绪。
罗砂扭头看向女孩时下意识恢复成往日的温润,和刚才蛮横的样子判若两人:“别怕,已经安全了。没受伤吧?”
定睛细看,罗砂一点儿都不奇怪这个女孩为何会成为流氓骚扰的目标了。
先不说她五官端秀,气若幽兰的样子不禁勾起罗砂心头那抹淡雅的茶色。
少年迅速拂走黯然,发现这姑娘身上惹眼的十二单衣①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不知道加瑠罗穿上这种繁琐的华服会不会也如此迷人……
“多谢公子,我的确被吓到了,承蒙您出手相救,不然……”女孩红了眼圈,一双懵懂小鹿般的大眼睛闪烁出翡翠的莹润。
她说话细声细气,用词颇具古韵,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虽无什么华丽的装饰,可瞧着就像一个戴满珠宝的漂亮孩子,难怪被坏人盯上。
回过神的罗砂见她咬唇掉眼泪登时慌起来,他甚少遇到女孩子哭更不会哄。把所有口袋摸了个底朝天愣是找不到一张纸巾,只好蹩脚地用最俗套的话宽慰:“别哭了,没事了……”
“公子!找到公主了!”
“华银!”
不远处涌来一批手持火把的人,罗砂一眼认出为首步履匆匆赶来的正是义父风之国大名伊赫尹杰的长子伊赫涵默,这个国家未来毋庸置疑的领主。
被簇拥在俗世火光下的涵默风姿俊朗如踏月而来的仙人,俊美的脸庞因染着急色而难得卸下素日里的从容不迫,倒多了分易接近的烟火气。
“兄长!”
女孩双手掀起裙摆扑进涵默怀里,后者捋着她发抖的背,颜色更冰些的祖母绿眼眸缓缓移向罗砂。
知晓女孩贵重身份的罗砂一凛,从涵默不善的脸色中读出误会。
正欲解释,他发现身上自己都能闻得见的酒气和衣衫不整的样子估计跟刚才那些混混们无异,还不如换一种巧妙的方式解释,毕竟涵默不相信自己也总会相信他的妹妹。
“涵默公子可算来了,这下我就能放心把令妹交到您手中。刚才华银公主被一群地痞流氓骚扰,我已好好地教训他们。怪我身为砂隐忍者没能及时阻止这种事情发生,也暴露出砂隐的治安水平有待提高。我会向叔祖父反馈并处理,也向华银公主道歉。”
语调抑扬顿挫,逻辑层层递进,内容滴水不漏,这对罗砂而言信手拈来。很快涵默脸上的肃冷自行化开,因为被他护着的伊赫华银红着脸点头代表罗砂所言不假。
“罗砂公子,有劳你了。”
“哪里的话?涵默公子不追究我们砂隐失职让公主受惊已是大人有大量。”
两个知世故更世故的人交流起来毫无压力。即便面带笑意实则互相提防,无论砂瀑罗砂还是伊赫涵默都能第一眼认出对方同自己是一类人。
“兄长,这次多亏了罗砂公子……”
“住口,回去就治你的罪。”
“是。”
涵默陡然急转的态度和华银低头沉默的顺从让罗砂读出这对兄妹的关系并不似普通人家的手足情深那么简单。
他装作没看见并打算辞行,涵默立马拽住自己外露的手臂:“天色已晚,今晚就住到伊赫公馆吧。虽然父上已返驾虢城,我作为长子也不该怠慢你这位义弟。我会托人去砂瀑家报平安,毕竟你这么晚回去会打扰伯父伯母还让他们担心,你说对不对?”
看这力道,显然自己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罗砂非常识相,尽管有足够的力量挣脱并非忍者的涵默近乎威胁的邀请,但他不能,这是每个砂隐忍者都须无条件向伊赫氏低头的无奈。
“罗砂岂敢辜负义兄的美意?”
“哈哈哈,自家兄弟,无需见外。”
从未交心的两个少年相视一笑,他们最懂彼此。
这不是砂瀑罗砂第一次来伊赫公馆,却是第一次在尹杰不在的前提下被招待。
出乎他的意料,涵默像纯粹诚心让自己留宿似的直接安排房间,周全到无可挑剔,十五岁就极具一个家族继承人的风度和坦然。相较于尹杰的威严霸气,他更多了种新生代的开明亲和。
如果不是得知不堪的身世,罗砂觉得现在的自己不比涵默差。事实是他连跟人家比的资格都没有,野种本就一无是处。
洗漱完顿觉神清气爽的罗砂把长发吹了半干披散开躺下,眨眼就睡去。
可恨上苍似见不得他安逸,一个数月前做过的噩梦被时间一铲子一铲子地刨土活埋后,居然半夜从坟上探出腐烂带泥的手,抓住罗砂的脚踝把他拉下去……
呵,这下罗砂终于知道那个头埋在母亲漩涡绿罗洁白的颈部的红发男人是谁了。
征讨川之国昏迷期间第一次梦见时,他气得牙齿打颤却始终无法冲上去拉开那个开始解开母亲衣服的恶贼,怄得深度昏迷,最后把这个梦烂在肚子里;如今他什么都明白了,只能默默背过身捂住耳朵,在这个他逃不出的梦中一分一秒地煎熬……
因为,没有那个男人就不会有自己。他的生父就是门佐蝎的父亲“赤砂风岚”,那个在第二次忍界大战中殉国后被人们永远缅怀的英雄。
呸,英雄?既然是人人爱戴敬重的大英雄,是有家室的正人君子,又为何对我母亲做那种事并让她生下我?
不,他该质问的不是风岚而是促成这一切的母亲。可他问的勇气和必要已被母亲把自己定义为“复仇的工具”而掐死最后的希望了。
天明微熹,罗砂睁眼时后颈一片湿凉。流干泪水的眼睛肿胀酸涩,他把浸满自己所有脆弱的枕头丢一旁,翻个身继续睡。这次他没再做梦,也不会再做梦了……
“蝎,我不是在做梦吧?那么多医生都对我中蚀骨草的后遗症束手无策,你却给我治好了?!”
“切,谁叫你这笨蛋体质弱底子差,以后我带着你一起修行,好好锻炼锻炼。”
“别别别!谁不知道千代大人对你这个好大孙从小就进行严苛的体术训练?我这嫩胳膊嫩腿可消受不起!”
“呦,这就怕了?”
“蝎,说句心里话,我非常清楚自己跟你比不了。我当忍者也没想着出人头地,不过是想多挣点儿高酬劳让我妈妈过上好日子,她这辈子的指望就是我了。这次参加川之国的战争没上战场就因蚀骨草差点儿翘辫子后,我是真的怕了。以往感觉自己再不争气,起码克服了恐惧能执行咱们砂隐忍者‘三补’的传统。可这次鬼门关转了一圈还连累妈妈提心吊胆一下子老了不少后,我真感觉自己也许并不适合当忍者……哈哈哈,让你笑话啦。”
大病新愈的伊赫治虫瘦得让人担心一阵风吹来就散架。作为最后一个不久前才完全摆脱曾让砂隐军队遭受重创损兵折将的蚀骨草剧毒的幸存者,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怕死。
“没关系,能理解。我这次也差点儿没命,更不必说我父母也死于战争……哎呀,看外头天气不错,我推着你出去走走吧。你在北山医院躺了那么久,这副堪比小女生的小身板可别生锈了啊。”
门佐蝎毒舌起来咄咄逼人,温柔起来也不可思议。治虫被他柔和又不失发贱的话逗得哭笑不得,胳膊肘推了下蝎,笑骂道:“你这混蛋什么都好,可惜长了张嘴!”
【注释】
①十二单衣:是日本公家女子传统服饰中最正式的礼服,又称五衣唐衣。起源于奈良时代的裳唐衣,平安时代定型为贵族女性朝服,现为皇室女性在神道祭礼、婚礼、即位式等重要场合的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