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灰白的,揉了点日落西山的淡黄,又间或嵌着几团铅灰的云。天的边际连着雾,雾很深,视野尽头的大厦半截隐进云里,乍一眼仿佛悬在半空的海市蜃楼。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静悄悄的,没有事先张扬,就潜入风里了。不知是雾气浸润还是寒气从地底钻出来,几夜间温度骤降,能直凉到人的骨子里。
在这个昏黄沉闷的秋日下午,段昱如同往常一样,在六楼练功房窝着。室内光线充足,充沛的灯光笼覆每一个角落,敞亮干净,让人内心一振。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确定没有人会突然闯进这个世界。
且不论有多少人会选择在难得的周末假期里把自己从温暖的被窝里拽出来,又有谁有这个闲情雅致徒步爬到几乎最高层,再费尽心思地缩进走廊尽头最隐蔽的房间?
并非特立独行般地追求离群索居,只是习惯使然。练功时的孤独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享受——没有干扰,无需迎合,天地之间,只有自己对自己的身体进行鞭策和叩问。 累到腿都抬不起来时,也可以卸下伪装。靠着镜子,或是躺在垫子上,再摁开MP3里冗长的歌单。耳机里传来悠扬婉转的古典乐曲,他就闭上眼,在一片黑暗里清晰地描摹一个又一个舞步,脑海里的小人依旧可以不知疲倦地旋转、跳跃。
段昱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在心里默默估量了下时间。而后双手撑起把杆,慢慢把在地板上滑得很远的右腿一点点蹭回,然后左手发力,把搭在把杆上的左腿拎下来。早耗得知觉全无的腿根立刻漫开一股密密的针扎似的刺痛,他连眉都没皱一下。 没给自己片刻的喘息,又从角落里捡来一块瑜伽砖。一只脚站上去,另一只脚虚虚悬空,手臂架起摆好。这样踢腿会比平常的方法累数倍,因为站得更高,把杆很难借力,只能起一个保持平衡的作用。这意味着主力腿必须在窄小的接触面上立得更稳,同时另一条腿不会有任何支撑力作踢腿间隙的休息缓冲。十几回合下来,腿就会跟灌满了铅似的抬不起来,酸,软,从大腿到小腿,从臀部到腰部,每一块肌肉都在疲惫地战栗。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依旧竭尽全力克服踢腿时腰腹摇摆借力的本能,同时每一次踢腿都尽力兼具速度高度力度。甚至还无比自然地维持好手型,只有绷得极漂亮的脚尖飞上飞下,把凝固的空气划出一道道口子。
一丝不苟地踢完,额头上已然冒出薄薄的一层汗,细细密密地顺着脸颊往下淌。段昱从瑜伽砖上跳下来,扶着把杆,微微俯下身,捶了两下疲软的肌肉,抬起手臂抹把汗,再把右腿搭上去。和很多人右腿柔韧度优于左腿不同,他偏偏是右腿硬上好几度。摆好姿势,将身体伏在腿上,左腿慢慢后撤,直到那股熟悉的钝痛逐渐变得清晰。
偏过头看向镜子,双腿间坠下的弧度依旧不尽如人意。这回他眉头很快皱起来,然后立起上身,手臂撑住把杆,重心后撤,把腰用力向后压了压,尽可能地用自身重力慢慢震压着跨跟。
耗了一会儿后,痛感逐渐变得麻木。段昱便抬起头,默默往远方望去。
面前是一片巨大的落地窗,透明玻璃上蒙着一层毛毛雾气。他伸长手臂,随手抹出个扇面,扇面上是副深秋校景图:没有风,柏树是凝滞的,淡黄的建筑是凝滞的,连雨滴也凝滞在上空厚厚的乌云里悬而未落,盘着丸子头穿着厚实秋衣的女生三三两两经过,成了画上唯一的动景。远方隐隐传来汽车疾驰而过的声音,由远及近呼啸着消失,偶尔伴随一两声无聊的犬吠划破沉寂。落地窗隔开了愈发黯淡的天色与明亮依旧的教室。段昱收回短暂在窗外停留的目光,视野拉进,突然发觉玻璃窗上不知何时已拓上了身后教室的倒影,如同一张铺墨不均的版画。
他一下一下地重复着上下震压的动作,大脑在机械的活动下进入待机模式,盯着咫尺间的玻璃窗,思绪已然飘向远方——
突然,“咔”——
锁舌突然弹出的声音,赤裸裸地扎进空气里,被一片安静衬得格外突兀刺耳。
段昱一惊,猛地从神游中拽回思绪,条件反射地迅速扭头——
却正好和门口射来的目光相接。
那是个高挑的年轻人,黑色连帽衫,黑色牛仔裤,帽子在头上半搭着,一副白色耳机摇摇晃晃挂在颈间。明明衣着简约又现代,却留着一头微卷的头发,不算太长,虚虚够着下巴,偏偏不与整体气质相冲,反而给他额添一抹古典色彩。
青年站在走廊顶光下,就这么带着一身寒气倚在门边,嘴角要笑不笑地勾着,与他对视。
段昱愣住了。一瞬间只觉得周遭万籁俱寂,那蜻蜓点水般的一瞥,好像顿时伴着千万根针刺进喉咙。他望着那人的脸。大脑宕机。
空气凝固了两秒。
“还记得我吗?”
他怔了一秒,然后轻轻点了点头。脖子好像变成生锈的齿轮,哪怕是这样微小的转动,都摩擦出僵硬生涩的咯吱声。
那人唇边的笑容更深了些。他没在门边停留太久,很快的走进来,然后反身轻轻扣上了门。
段昱还保持着方才耗腿的姿势,只是左腿为维持身体平衡,条件反射往回缩了些,似乎是要逃跑的架势。然而他现在浑身血液都往脑门上涌,连收腿都顾不上了,跟只柱子般僵硬地杵在原地。 落地窗中那个身影一步一步越来越近,最后在他的侧后方停下。
紧接着,他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摆正。” 很平静的语气,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段昱的呼吸滞了一瞬。大脑还没回过神来,身体却像是被这句话——或者说这个人操控了一样,提线木偶般立刻摆回原来的身位。右腿胯根转正,左腿慢慢往远处够,一直够到尽可能远的极限,然后上半身往前伏在腿上。
青年侧过头,在镜子里对他打量了一番,嫌弃地啧了一声,显然不太满意。他稍退后了一步,不由分说地将撑在地上的脚尖勾着往后推。然后双手交叠在一处,抵住后腿根,往下压去。
更明显的疼痛立刻伴随着掌间不断施加的压力涌来。段昱只是僵硬地握紧把杆,尽量维持着身体平衡,吐出一口气,慢慢调节着呼吸。
压了一段,那人似乎嫌效率太低。他环顾四周,目光很快锁定靠墙那一摞垫子,便松开手:“过来。”然后径直往墙角走去。
段昱顾不得疼,扶着把杆迅速把地上的左腿蹭回来,再把右腿从杆上摘下。而后愣愣地抬眸,朝他的方向望过去。
青年比他大概高出半个脑袋,段昱看他的时候,已经不用像以前那样,总是需要拼命昂着头了。他身量颀长,走路时还是记忆里那般——脖颈与腰背板得很直,步频不大,起落却毫不拖泥带水,以至于明明不是健步如飞,却给人一种利落飒爽之感。
为什么他记得这么清楚,因为他早已把这个背影在脑子里回味了无数遍——
真的是他……!?
怎么会是他!!!
段昱抬腿跟在他身后时,还为那种深深的不真实感而震撼。一步,一步,轻飘飘,仿佛失去重力在云端漫步梦游。
愣怔恍惚之余,突然注意到那人手里还握着根竹条,约一臂长,柔韧,结实,正在他掌间颤颤巍巍晃着。他心里咯噔一下,又不禁苦笑。只是实在想不通这人是什么时候抄上的武器——或许是刚刚路过隔壁舞房时顺手捻起来的?可真是有备而来。
青年率先站定,偏过身子看了他一眼。他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段昱却下意识侧过头,不敢与那道明晃晃射过来的目光相接。屏住呼吸,脚下加紧几步走到那摞厚厚的垫子前,然后估量着自己现在的极限,弯下腰,伸手,打算从中抱走大半——
细长的竹条轻轻点了点他的右手:“叫你拿走了吗。”
段昱心跳快了一拍,抬起头来。
青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五官精致,眉骨很高,显得眼窝更加深邃,灯光打下来,在半边脸上涂了层淡淡的阴影,这样自上而下俯视下来,立马就散发出一股避无可避的压迫感。
青年轻轻敲了敲垫子,硬物叩击皮面的几声闷响传来。段昱瞬间会意,知道毫无反抗的余地。便转身回头,咬牙把腿抬到整摞垫子上,标标准准下了个右腿在前的竖叉。
青年也不客气,蹲下身来屈起膝盖,抵住后腿跟,把自身重力慢慢往一处倾压。
悬空的跨跟与地面的距离一寸寸缩小,韧带撕裂的疼痛立刻呈反比地一丝丝增大。少年极少在人前暴露出自己狼狈难堪的一面,只跟没事一样低下头,慢慢做着深呼吸。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到跨跟虚虚贴地时,他终于投降了,先是搭在垫子上的左手慢慢攥成了拳头,复又将右臂折起来,小半张脸都埋了进去。 从青年的角度望过去,看不清他是在皱眉还是在咬牙。
青年挑挑眉,不过没给他任何缓冲,稍稍颤了颤就继续发力,直接将后跨跟结结实实贴在地面上,一点空隙都没留。
“我看了谢正华发给我的视频,”他悠悠开口,“右腿果然还是这么差啊。” 他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特别是你那古典大双人舞里最开始的Grandjete(大跳),真的可以用惨不忍睹形容。”
段昱本就惨白着脸,听见他的话,心脏又往下滑落了几寸。
古典大双人舞,由从头到尾的GandJeter(大跳)、Pirouette(四位转)、Tourenlair(空转)和Entrechat(空中击打)的交织排列组成,极其考验舞者的肌肉素质和技巧能力。不仅需要做出稳定性高的旋转跳跃,更要有足够的体力将每一个部分连贯地衔接起来,否则,在紧锣密鼓的音乐里,一旦失误,就变成了一带一路的连环车祸。 那段视频他自己也看过。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彼时他刚把这支变奏顺下来——但也仅仅是顺下来而已。本来开度不够高度来凑,那一连串右脚起跳的Grandjete还算看得过去,偏偏那段时间里练得太狠导致肌肉拉伤,视频被随手拍下时,他小腿上还绷着肌肉贴,连一贯优秀的滞空感都大打折扣......
不知道身后这人当时看视频时是什么表情......
一想到这,段昱手上一紧,指尖发白,脸色更难看了。但他一点没解释自己受伤的事。
青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时间静止了片刻。空气中一直弥漫着的、似有若无的、尴尬而微妙的气息,在沉默中迅速发酵膨胀。然而段昱此刻已经无暇注意这些。韧带被强行撕到极限的痛楚,顺着神经树,从胯根处丝丝缕缕向全身蔓延膨胀。落针可闻的安静里,所有感官都被迫调动起来品尝这股疼痛,他冷汗都下来了,咬紧着牙关,却也控制不住身体阵阵细密的颤抖。
“这么疼?”青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似乎也微微有些吃惊。
“…一个月前轻度……拉伤过。”段昱努力把声音放得自然些,尽管如此,尾音还是断断续续颤了一瞬。
“拉伤?”青年皱了皱眉,膝下力道却是半点没松,“怎么搞的?”
段昱沉默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似的,脸颊难得有些发烫。“那天没在状态,搬沙袋的时候没想这么多…”因为心虚,声音越来越低。说完又小声为自己找补:“没事的…都是我自找的。”
青年沉默了两秒。而后突然冷笑一声:“那确实是你自找的。没想到你还有靠自虐调节心情的爱好。”下一秒毫不留情地把胯根松开,没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立刻又重新紧紧压回地面,再松开,再贴近地面,小幅度地上下震颤。
“疼吗?自己忍着。”
一丝呻吟终于抑制不住地从牙关间溢出,很轻,但还是尽数落入两人耳中。空气变成粘稠的液体,摄取一口氧气都变得艰难无比。段昱死死咬住下唇,攥紧拳头,又松开,终究一句话没说,只是把脑袋在臂弯里埋得更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