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
只有自己急促粗重的喘息,混着身旁不算响亮,但十足干脆的“哒哒”声,充斥在整个空旷的室内。
汗水像瀑布一样,哗哗淌下脸颊,顺着因咬牙鼓起来的腮帮子蜿蜒至下颌,最后啪嗒一声,砸到地板上坠亡。一滴,两滴……接连不断。段昱拼命抿紧嘴,努力不让咸涩的汗水顺着唇缝钻进嘴里。
躺在地上,臀部贴紧地面,双手虚虚把在耳旁,上半身控在半空中。然后左手碰右腿,右手碰左腿,用腰腹带动身体左右转动。
这种自行车卷腹,他今晚已经做了不知道多少遍。
还有平板支撑,俄罗斯转体,坐姿剪刀式踢腿,仰卧触踝,仰卧屈膝提髋,交叉摸膝卷腹,平板撑爬行……谢文岚在这方面的锻炼经验显然比他丰富许多。他把能想到的招数打包成一组,好似过年送礼的各种零食大礼包,里面五花八门啥啥都有,然后特慷慨地一股脑全塞给了他。
像是带着点怀旧复古的情怀,他居然又搬出了四年前的那套规则:五组起步,累计三次动作不标准或者速度太慢跟不上节奏就再加一组,重复叠加,上不封顶。
很简单,但就像棋盘放米的典故那样,最后会收获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因为标不标准,慢不慢这件事,是由局外人说了算。
谢文岚盘着腿坐在地上,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面带微笑,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挥着竹棍很有节奏地往地上敲:“胳膊肘没碰着膝盖,再加一组。记得调整呼吸。”
段昱再次咬了咬牙,下颌角那片肌肉已然酸胀无比。
直到这时他才觉得,谢文岚挂断电话前那句“多练练中段核心”,不是建议,更像是警告。
他太阳穴鼓着,青筋凸着,面部肌肉痉挛着,胸膛止不住地一起一伏。为了达到谢文岚提的“上半身回到地面的过程依然充满掌控感”的要求,平躺时攥进去一口空气得剩半口憋住,才不至于当场泄力。
三十分钟前还有三组,二十分钟前剩最后一组,十分钟前又来两组……所谓的标准是他定的,判定动作标准与否,自然也全凭他的主观意识。换句话说,谢文岚只要想,就完全可以一轮一轮不停把他折腾下去,自己却丝毫没有申诉反抗的余地。
一边颤抖着抬腿卷腹,一边听着谢文岚在一旁悠然自得指点江山,和从前一模一样。此情此景,恍然如梦,段昱简直怀疑这中间的四年根本不曾存在过。
他也只能像从前一样,再次当上被逼上绝路的赌 徒,一次又一次地被迫拼命坚持着。紧绷酸软的肌肉把最后一点力气全押给他,可惜到头来血本无归不说,还因为利滚利惹上一身债,还不尽,望不到头。
他慢慢吸一口气,再一次转动身体。
腰腹肌肉不断挤压着,因为受力而逐渐痉挛,像潮水般一波波从皮肤深处密密涌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直到最后带动全身上下都筛糠似的抖得不成样子,连呼吸都在震颤。
一声模糊破碎的呻吟从牙关间溢出。置于耳际的双手狠狠攥成了拳,能看见手腕内侧蓝色的血管凸起。
谢文岚俯视着那张累成猪肝色的脸,知道他体能又快跟不上了。
他叹了口气,但神情里没什么怜悯的意思。
与癫痫患者唯一的区别是,尽管呼吸困难头晕眼花,段昱在不由自主抽搐的时候还尚存有一丝意识。他在这点残存的清醒里,一边逼着自己呼气吐气,把动作做好做满,一边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大骂自己缺心眼。
不但未曾在意谢文岚那天晚上轻描淡写的“查漏补缺”,甚至一小时前上楼的时候,还因为可以再被他指导而抱着一种隐隐期待的兴奋,一颗心在胸腔里一路噼里啪啦乱跳——
...那颗心脏现在依然噼里啪啦乱跳,只不过是因为正超负荷地往几乎透支的身体里泵送氧气。
但在那道冷冰冰的审判目光里,他连欲哭无泪的表情都不敢摆得太明显,只能拼命转移着注意力,用力闭紧眼,开始倒数:
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敲击声一停,段昱就跟尸体一样,“哐当”一声瘫在他脚边。
“要休息?”谢文岚问。
段昱脱力地倒在地板上,正大口大口喘着气,闻言一愣,抬起头,相当难以置信。
“可…以吗?”
“可以。但是能不能再坚持一下?只有最后一组了。”
只有最后一组。他暗自腹诽:亏您自己说得出这句话。
汗水咸咸地刺着角膜,段昱闭上眼,却在心里暗戳戳开始打小算盘——
长痛不如短痛。多休息一会儿,养精储锐,一鼓作气,再把最后一组动作尽可能做得标准,让他没法昧着良心强行挑自己的毛病。
缩短战线,速战速决,才是上上策。
“…那我还是…稍微缓缓吧。”他小声回答,一口气在喉头还没捋顺。
“行啊。”谢文岚握住竹棍的两端,顺势直起身子自若地伸了个懒腰。“给你两分钟——”
声音顿住了,似乎在上下打量他。
“不过有个条件。”
段昱背对他蜷在地上,拿手指在腹部一下一下戳着揉着,那股酸得发胀的难受劲让他腾不出心思考虑别的东西。耳里只滤过那个数字,没多问,没多想,应了一声表示没意见。
谢文岚就站起来,往门边的储物架走去,窸窸窣窣在包里翻找着什么,很快又折回来。
段昱稍稍支起身子,偏了偏头。等看清他手里拿着的东西时,明显僵住了。
…好一个先斩后奏。
“给,”谢文岚走近了,把负重沙袋扔过去,“还剩半分钟,赶紧绑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面前那张红扑扑冒着热气的脸,好像突然变得有些惨白。
段昱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后者则掀起手腕看了看表。
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没办法让自己挣扎太久,段昱只能低下头,怀着视死如归的悲壮心情,拾起沙袋,缠在脚踝、手腕处,再把魔术贴“撕拉”一声粘好。
再躺到地上,试探着抬了抬手臂。很奇怪,这么小的一团东西,缚在四肢上,竟会这样沉,像是无形地拴着根直通地心的铁链,直把他往地面拽。
他顿时直觉不妙。
果然,同样的一组动作,带上负重后完全变成了另一种体验。身体像变得有千斤重,每抬一次腿,紧绷的肌肉纤维就痛苦地叫嚣一声,再抬起另一条腿,更难忍的疼痛一下子涌上来。
一瞬间汗如雨下,他死死咬紧嘴唇,也控制不住疲惫到极限时那种痛苦扭曲的呻吟,携着杂乱无序的呼吸声,从齿间左挤右拐溢出。
“膝盖再绷,腿,落下的时候放低点。”
“慢了。”
“是要我重新教你绷脚背吗?还是要我等会儿帮你压压?”
“背往上挺——再挺。”
…他这时候,终于开始怀疑谢文岚并没有如他所言把上次的怒气“记在账上”,而是润物细无声地发泄在了今后每一次训练里。
他的指令夹杂在耳畔的嗡嗡声里,段昱只得仰起脖颈,再一次条件反射地调整着肢体,然后大脑放空,像一台机器那样,全凭本能地按照输入的程序执行动作。
这一组做到一半,他几乎要忍不住哭出声来。
真的是,太累了…
剧烈的酸痛,从整个腹部向上蔓延到腰,到脊背,到手臂,到手指,向下顺着大腿小腿吞噬到脚尖,像有丝丝缕缕的虫子不断在每一寸肌肉、骨骼和神经里来回钻…
做平板支撑的时候,他意识已经有些恍惚,完全是到达了极限的极限。
他怎么也没想到,谢文岚这时忽然曲起一个膝盖跪下,直接把手搭在他紧绷的腰身上,略略使了点劲往下按——
随着那一截像面条一样软软地陷了下去,脑海里某根一直吃得紧紧的弦,猝不及防地无声崩塌——
两滴液体滚滚而下,啪嗒一声砸在地面。
“怪不得我老觉得不够稳,全在这儿呢。”谢文岚再用指头在突出的腰椎骨上戳了两下,声音惊奇得像小孩发现突然飞进屋的蝴蝶,或是程序员终于在一串字母里找到错误的代码,语气里甚至带有一丝愉悦。
直到他发现灰白色地板上突兀洇开的两滴水。
“不是吧——”他很惊讶,放低身子,偏过头想去检查少年的脸。“这才哪到哪啊!真不至于吧!”
段昱把整张脸埋在两臂间,像鸵鸟把头紧紧埋进沙里。温热的液体沾在柔软的大臂内侧,在干涸的过程里带走了一点热量。
从谢文岚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他两片耳朵,红得像两片熟透的虾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