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背灯和月就花阴
黄昏降临在无量山，昏黄的余晖为白雪皑皑的群山披上了一缕温柔的金色，也将这柔和的暖色如同轻纱一般笼罩在了澜沧城营地里来回奔走的白发女子身上。沐霜岚放下药箱，抬起头望向远处，这才发觉此时已然到了黄昏时分，漫天红黄粉白的云霞簇拥着群山背后缓缓沉落的殷红夕阳，远远地还传来了几声大雁归巢的鸣叫。而笼罩着澜沧城的余晖里，她也分明看到了那匹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白马绝尘，和骑在马上头戴长缨的天策青年。
秦泽骑着马缓缓朝她走过来，见她望向了自己的方向，便朝她挥了挥手。
“现在暂时没再有人受伤，这儿受伤的弟兄我也都替他们看过了。”秦泽骑着马走到她跟前时，她抬起头对马背上的他说，“情况倒是还好，不必担心。”
“那就好——我就知道让你从恶人谷来一趟是对的。”秦泽点头，“阿岚，你也忙活一天了，先歇一会儿吧，不如……到我那儿去坐坐？”
“这……没关系么？”沐霜岚有些犹疑，“会不会又让人说闲话？”
“别人说什么那是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说去吧。”秦泽说着，在马背上朝她伸出了手，“何况，阿岚你也不是会在意这些闲言碎语的人啊。”
他骑在高大的白马背上朝她伸出手，微笑在余晖的笼罩下也莫名多了几分温柔。在沐霜岚的印象中，秦泽的笑容从来都带着几分残忍，因为她总是在他骑在马上冲向集结的浩气盟军队，或是他的马蹄踩住了自己的敌人时看到他的笑容。然而这一回，那微笑中丝毫不带杀气与血腥，就像是这一刻的夕照。
她抓住秦泽的手，马背上的秦泽借着力道一拉，就将她拉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裴然从帐篷后转出来，秦泽的马蹄声已经渐渐远了。头戴长缨的天策青年和白发红衣的苗疆女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们走进了无量山暖黄的余晖里，远处的雪山之间一片金黄玫红的云霞。他将毛笔重新别在腰间，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他与沐霜岚同为恶人谷中的医者，说起来沐霜岚初入恶人谷时，他也没少照顾初入谷中的她。毕竟他入恶人谷要早一些，还是有些东西能教给她的，秦泽教她谷里的规矩，而他对谷外的人情世故有些了解，教给她的多是这些。正因如此，他才和沐霜岚成了朋友，加上同为医者，更是无话不说。然而眼下沐霜岚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也成了作为指挥使的秦泽最得力的亲信，可在裴然看来，她和秦泽的关系却让他隐隐觉得有些忧虑——即使站在朋友的角度，他也感觉得到秦泽与她之间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尤其是在她认识了陆庭川之后。
恶人谷中关于秦泽与沐霜岚的传言，陆庭川不可能一无所知。但后者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传言，依旧隔三差五往白骨陵园沐霜岚的医馆跑，几乎天天跑去找她说话。这也就罢了，好几次陆庭川叫上沐霜岚一块去巴陵劫道，沐霜岚也每次都跟着去。但让裴然感到不大对劲的是陆庭川对秦泽的态度，在刚来到无量山时，沐霜岚告诉过他，陆庭川根本不想听到她说起秦泽这个名字，关于秦泽的话题也不行。
作为朋友，陆庭川这样的反应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要说陆庭川只拿沐霜岚当朋友，他裴然第一个不信。
可沐霜岚还是什么也没察觉到，照样和他们俩都走得很近——譬如这次秦泽让她来无量山澜沧城帮忙，她也毫不犹豫地来了。
裴然有种预感，沐霜岚早晚会因为她的毫无知觉而惹上大麻烦，而且还会牵扯到他自己。
——这两年过来，她医术倒是精进了不少，谷里的规矩也熟了，但人情世故倒还是一点儿也不懂。
黑袍长发的万花青年摇了摇头，又走回了伤员们的帐篷中间。他大约估了一下，也到了给新收的伤患们换药的时候了。
秦泽在澜沧城的住所并没有因为指挥使的地位而布置得多么豪华，看上去像是一个客栈的房间一般普通，就连圆桌上摆的酒菜也是相当简单的，甚至碗碟也没什么装饰。秦泽点起了油灯，昏黄的灯光摇晃了一下，将一切都融化在了一团朦胧的暖色里。
“阿岚，你从恶人谷来一趟也挺不容易的，就当我给你接风吧。”
秦泽边说边拿起了酒壶，为沐霜岚和自己倒上了酒。他举起酒杯，与沐霜岚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而他的手指也碰到了她的指节，那纤细雪白的手指上传来了些微凉意。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秦泽。”沐霜岚一手托着下巴，一手举着杯碰了碰秦泽手中的酒杯，“对了，我其实挺好奇的，这次浩气盟怎么就打得这么顺畅，居然打到了城里？”
“咳，这其实也怪我——之前我就接到密保，说浩气盟的指挥使要亲自带人来攻打澜沧城，可到了开战那天，领头的居然是个苍云军的小娃儿，我看他是个小孩子就有些轻敌了，觉得乳臭未干的娃娃没什么可怕，可谁知道那小娃儿上了战场比大人还能打几百倍……”秦泽有些懊恼地说，“那娃儿可真是胆大，提着刀举着盾牌就朝我们的阵型里冲，居然一个人就把我摆好的阵型冲散了一半。”
“苍云军的小娃儿？”沐霜岚皱眉道，“你是说，浩气盟的指挥使，居然是个苍云军的小娃儿，而且你们这么多大人……也打不过他一个？”
“是啊，我骑着马冲上去和他交手，还差点让他用盾牌撞下了马。”秦泽放下酒杯，心有余悸般长舒了一口气，“我在澜沧城的眼线告诉我，这孩子的确就是浩气盟的指挥使，叫做燕鸿雪。这孩子知道我就是恶人谷的指挥，所以还提了个奇怪的要求，让我到澜沧城里叫一个人出来见他，见不到人，他就杀进城里去找。
“哦？什么人让他这么大动干戈？”
“一个叫凝月的人，我说了澜沧城里没这个人在，他也不信。”秦泽说。
这回轮到沐霜岚愣住了。
“我是有个师妹叫做洛凝月，她本来是浩气盟的人，一年多以前投奔了恶人谷，用浩气盟的话来说……她是从他们那儿叛逃了。”她说，“凝月现在在恶人谷，帮我打理白骨陵园的医馆，这样说来……这孩子和凝月还有点儿关系？”
“也许吧，不过这孩子也可能是为了替浩气盟除掉凝月姑娘也说不定，毕竟你那位师妹现在可是浩气盟的叛徒，她叛出浩气的时候可是做到了辅道天丞的位子，就冲着她手里的情报，浩气盟也不会就这么放过她。”秦泽边说边往沐霜岚碗里夹了一筷子菜，“不说这个了，阿岚，总之以后当心点儿就是了。”
他在昏黄的灯光里看着面前的白发女子，打量着她雪白的长发、暗红的眼眸和握着筷子的修长白皙的手，以及她轻轻抿着的双唇。现在的她已然不是那个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在风雪呼啸的昆仑冰原上用流血的手发了疯一样拍打着凛风堡城门的弱小女子了，然而他看着她，却总是想到两年前自己协助少谷主莫雨镇守凛风堡的时候，她带着满身伤痕和鲜血疯狂地拍打着城门，身后还绵延着一串殷红的足迹的情形，那时她穿着紫色的相思犀角衣，却已被鲜血染了半身殷红，血洒落在雪地里，转眼就冻成了冰。
“对了阿岚，你记得你和我说起过的那个村子么？”他问，“就是龙门荒漠南戈壁边上那个，你说你十九岁的时候去过的。”
“当然记得——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厚颜无耻的人都在那儿了，怎么不记得？”沐霜岚轻轻冷笑了一声，“他们说村子被马贼闹得鸡犬不宁，可自己也干着和马贼一样的事情。要不是我还有毒经功夫，早就被他们当牲口卖给马贼头子了。”
“我去了一趟那村子，可是只找到了半间草棚子和一个半疯半傻的老头儿。”秦泽说，“本来我想把这些家伙都杀了替你出气，但是那疯子说他们都死了。他说……什么大的砍死了大的，小的砍死了小的，胳膊腿哗啦啦往下掉，吃死人肉的吃掉了自己……总之都是些疯话。可这才过了多久，怎么他们就……都死了呢？”
“那是我干的——我在他们的水井里下了尸毒，加上迷心蛊和幻蛊，尸毒是在李渡城的毒人身上弄来的。”沐霜岚望着烛火，眼中的笑意却越来越冷，“所以……他们就开始杀他们自己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秦泽对她说，“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被悬赏的？”
“那不然呢？我也不知道谁找到隐元会悬赏了我，为了赏金，多少江湖人都想要我的脑袋。他们还给我取了个绰号，叫‘蛇蝎医女’——倒还挺响亮的。”沐霜岚接着说，“我一路逃到了昆仑，但是还有两个人一直追着我，是一个纯阳宫的道士和丐帮弟子……他俩合起来对付我一个，差点儿就把我活活打死在冰原上，我跑到凛风堡敲门的时候，心里还想着要是敲不开这扇门，就自己从山崖上跳下去。”
“幸好我开了城门，否则可就没有今天了。”秦泽说，“至于那两个追杀你的家伙，他们也是欺软怕硬——他们知道不是我的对手，见我从城里出来就想跑，结果我连马都没骑就把那个丐帮弟子撂倒了，那个道士根本没动手，看我撂倒了丐帮，一个梯云纵就没了影。”
沐霜岚咬着下唇低下了头，好像在回想着什么。事实上那件事情并没有过去多久，也就是两年前的事，然而就算这件事过去再久，哪怕是十年二十年，她也不会就这么忘了的。她十四岁离开五毒总坛四处行医，离开总坛之前，她也曾跪在她的师父、五毒教右长老艾黎面前发誓一定要做一个救死扶伤的真医者。可想起那个村子，她就觉得自己脸上狠狠挨了一耳光。
“可是你知道么，秦泽？那时候我想，要是我能活下来，这辈子就再也不救人了，一个人也不救。”她轻轻地笑起来，摇曳的灯光落在暗红的眼眸里，融化成一片莫测的笑意，“对，我修的补天诀，可我谁都不想再救了。”
“那我呢？你救不救？”秦泽反问。
“救，怎么不救？”沐霜岚不假思索地答道，“没关系的人我不救，但有关系的，该救的时候还是得救。”
而这一刻的恶人谷白骨陵园里，洛凝月刚刚打开了医馆的门，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门外披着白袍戴着兜帽的西域青年。
“你又来找阿岚师姐吗？”认出是陆庭川，洛凝月也有些不满了，“都告诉你师姐去澜沧城了，要好一阵才会回来呢——再说你不是早晨就来过这儿么？”
这是她在一天之中第三次给陆庭川开门了。
“我知道……”陆庭川戴着兜帽，面容神情都藏在了兜帽下，然而语气却是不安的，“凝月姑娘，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么？”
“以澜沧城那边的情况，大概还要好几天吧。”洛凝月说着，转身去一旁的柜子里取了文房四宝过来，“我说，还是让我帮你写信问问师姐吧，不过……要是你真不肯告诉我的话，这信你自己来写好了，你看怎样？”
说罢，她将纸笔递到了陆庭川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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