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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柳叶秋风不卷

我的一生好似平庸

回看我这辈子,离不开一个“钱”字。

小时候也不说家里有多穷吧,反正从记事起就没吃饱饭过,哪家烟囱冒烟了,便蹲在那家围墙边边上,等人盛了菜去堂屋里吃饭,我利索翻进厨房,手指尖抹点口水,从怀中掏出地里翻出的、已经烤好的溜土豆,在一点油气都没有的灶台上刮一刮,锅巴味儿,香得嘞。

若是碰上过年过节,运气好点,还能拾到点零星肉沫。

有一次不小心我娘发现了,被我娘提着耳朵一路上骂骂咧咧回了家,当时我在想,她平时不是最在意乡里人对她的说三道四了吗,不是总说我不是个男娃儿,丢了她面子,这样大吼大闹,那些长舌鬼听了不得更没面子?

之后她再也没抓到过我。

我小学都没上完,爹娘赶着我跟着外乡人出去打工,外乡人站在台子上,黝黑粗糙的手在我嘴巴、手上掰来掰去,点了下头。

爹露出了娘生出弟弟时才有的笑容,弯腰佝背,双手举过头顶接过外乡人递给他的几张纸,手指捻了点口水,一张一张数撑展,头也不回的,走了。

说是回去生个弟弟,我想不通,家里不是已经有两个弟弟了吗?

我被外乡人拽着上了牛车,后面换了一个新奇的铁盒子,好大哦,装了好多人。

我问,叔,这是啥子,咋个还会自己动?

外乡人哈哈笑着,喊我笨娃儿,连这个都不晓得,等笑够了,大发慈悲告诉我,龟儿子,这叫汽车。

我跟着他们一起笑,哈哈哈,原来这个叫汽车啊,好神奇哦。

好不容易停下的笑声,又开始了。

也不晓得咋个回事,兜兜转转,我进了黑窑。

那叫一个苦啊。

没日没夜的挥锄头,工头连盏煤灯都不舍得给我们,窑洞里乌漆嘛黑,我们只得一点一点摸着、挖着,想来,我的扒手功夫,便是这个时候打下的基础。

记账的人晚上出去撒尿时踩到别人屙的屎,打滑,被人发现的时候,白花花的脑浆流了一地,没气了。

没人会写字。

领野菜馍馍的时候我站出来,说,叔,我认字儿。

也幸好没人会写字,我拿着上小学时学的几个字,蒙混过关,实在不会写的,就用几个只有我认识的鬼画符代替。

有人问,鬼画符是她的名字吗?

我随意答道,是,你咋个。

“哦,原来我的名字是这样的啊,真好看。”

我拉过她:“你叫啥名字?”

“招娣。”

我摇摇头:“不好听,换个名字。”

“换名字?”

“对啊。”

“名字可以换吗?”

“应该可以吧,我嫌弃我的名字不好听,我给自己重新取了个名字,我叫柳叶。”

“奶奶说,弟弟没来家里,我不能换名字。”

“啧,你看你,真的是个榆木脑壳,你都没在家了,也没法给家里招弟娃仨,换个名字又没得啥影响。”

“那,我叫小溪吧。”

我咬着茅草杆:“换一个,我不会写。”

“小树?”

“换一个。”

“小荷?”

“换一个。”

“那你会啥子喃?”

我望了望天:“要不,你叫云朵吧,都说名字寓意好,以后过得好,天那样个大,云能到处跑,你以后一定能活得很好很好。”

“好,我叫云朵。”

我来到这儿,过了四个冬天,算下来,我应该有十岁了,熟能生巧吧,后来,我可以全靠脑子记下每个人该得多少钱。

工头们每周来我这儿算时长,领钱,渐渐与我熟悉,有时候我会托他们帮我带点小零食,或者一些衣服、本子、书啥的,后来,我可以与他们一起出山买东西。

进了镇上的超市,我才晓得,原来女生来那个的时候可以用这种好东西,白白净净的,摸起来好舒服,我花了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几大包回去。

可是,没人能用了,以后也没人能用了。

听说,政府查得严,煤窑开不下去了,除了我这个管账厉害的,十岁以上的女娃儿都要送出去,有个女娃儿下山的时候脚打滑,滚下去了。

哈哈,鬼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打滑,我上山路过的时候可看见了,女娃儿身上的衣服都没得了。

自从晚上出来踩到屎,滚死了人后,屋边边上摆了一层防滑的茅草杆杆,煤窑没了干活的人,不需要人守夜,秋天夜里,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我将围着屋外倒好的油点燃,抱着早已准备好的破布包包一口气跑了老远。

我在山下守了三天三夜,没办法,今年雨水少,山干,风大,消防来了也束手无策,只能控制着火势不再往别处蔓延,整个山烧透了,没有一个人活着出来。

我深深松了口气,抱紧我的破布包包,走了。

村里的老人都说,人死了之后,要入土为安。

那些躺在窑洞里永远醒不过来的女娃儿,应该不会怪我烧了她们吧。

云朵啊,你在天上飘着,可一定要保佑我啊。

我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只有月亮悬在头顶,没有云朵,没事儿,大晚上的,云朵应该睡觉去了。

我不晓得我家在哪,那个地方叫啥子,我迷茫了,一时间真不晓得去哪,顺着大路走。

走啊走啊,身上的干粮吃完了,带出来的钱也花光了,大城市的饭馆有专门的的人回收,我捡不着剩饭剩菜,饿得头晕眼花,还是没找到能落脚的地儿。

太阳太大了,我缩在街边边上躲太阳,身上臭烘烘的,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我答应和工头一起做生意,他找货,我记账,他出钱,我出千,是不是我现在已经睡上白净的被子了?

行人离我远远的,偶尔一两个钢镚丢在我面前,一天下来,我竟然赚到三块钱。

一家包子铺快打烊了,我赶紧跑过去,在老板嫌恶的眼神中指着凉透的白面馒头,我要这个。

还剩五个,你要几个?

都要了。

我花了一块钱,捧着又白又软的馒头坐回去,手不小心碰上白馒头,留下一个黑指印,我瞧着那个黑指印,照着那处咬了一口。

呜,好香,好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粮食,吃到后面,它竟然是甜的!

我一口气吃了三个,撑得慌,还剩两个,明天的伙食稳了。

我拢了层报纸铺在身上,美滋滋进入梦乡。

梦里全是大肉包子,咬一口,肥油浇了满嘴,皮薄肉厚,香得很,我还想咬第二口,一场大雨从天而降,我一个激灵,醒了。

一群与我差不多样子的人围住了我,一个稍显瘦小的人指着我:大哥,就是这个人抢了我们的地盘,我看到了勒,她今天赚了三块多呢。

敢抢老子地盘,打!

密密麻麻的疼痛席卷全身,我蜷着身体抱着头,瞬间明白什么事儿。

终于,这群人打完了。

我觉得全身都疼,像是快要散架,我强撑着站起身,堆着笑,颤颤巍巍将里三层外三层包住的两块钱递给那个大哥,哥,哥,哥,不好意思,非常不好意思,妹妹才来这儿,不懂这儿勒规矩,不好意思啊哥,这是妹妹的孝敬钱,来来,谢谢哥,谢谢哥。

大哥身边的小弟接过我手中的钱,看着钱进了大哥的口袋里,我心疼呐。

大哥,我看到她那个包包里还有两个馍馍。

不好意思哥,我马上拿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把破布包包打开,被人一把抢过去。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翻我口袋,就一个破布包包,能翻出花来吗?

我说,哥,哥,那个里头的东西不值钱,没得啥子,你把那些东西还给我可以吧,不值钱的。

那个大哥踹了我一脚,他说我弄脏了他的裤子。

哈哈哈哈,谁的衣裳不是一样肮脏?

他在这里跟我讲高低贵贱呢。

我说,哥,能不能把里面的帕子留给我?我只要那张帕子,求求你了。

龟儿子,一张帕子而已,敢跟老子讨价还价。

又是一脚,踹到我心窝。

那方帕子,进了大哥的裤衩。

我又挨了顿打,等他们收手过后,我匍匐在地上,一个一个,擦干净了他们脚上的泥巴,我抬起头,笑起来,哥,妹妹不懂事,哥不要跟妹妹一般计较,妹妹以后跟到哥混可以不?

大哥鞋尖挑起我的下巴,有点眼水,得行,勉为其难收了你吧。

那个鞋子的味道我至今还记得到,滂臭,臭得我胃部痉挛,但当时的我,跪在地上千恩万谢。

于是,我做了几个月的讨口子,每日干坐在分好的地盘上等着他人的施舍,无聊透顶,我发现了个新的赚钱路子。

一个瞧着比我大两三岁的哥不小心撞到一个白领,在人家冒火的时候及时摆手说对不起,顺便将刚刚顺出来的钱包放回白领的口袋里。

我看得清楚,一下子拿走了一张红票子。

好有钱,好来钱,赚钱好快哦。

我盯着这人,跟了三天。

第四天,我被这人抓住了。

小丫头片子,敢跟踪老子。

我抱住他的大腿求饶,哥,哥,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你就放过我嘛。

哥作势要揍我。

我将从他胸前口袋里摸出的钱包挡在面前。

哥放下手,笑了,小娃儿,你想咋个?

我起身讪笑着将东西放回哥手里,哥,没得啥子,妹妹只是想和哥交个朋友,想在哥手底下讨口饭吃。

你不是在讨口吗?

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比了个钱的手势,跟哥做生意,挣得多。

哥想了想:得行,回头我跟讨头说说,从今天起,你跟我了。

我花了二十多块钱,洗干净身上的陈年老垢,买了两件像模像样的二手衣服,专门往人多的地方挤,有时候运气好,能摸到几个鼓囊的钱包,但我不敢多拿,钱多的,摸个四五张,钱少的,摸几张零钱。

杭哥说我误事。

我说,每次少拿点,丢的不多,别人会以为自己记错了,如果拿的数目太大,引来条子咋个办,而且我每天赚的比得上五个人。

杭哥第一次拍了拍我的肩,不错,走,明天带你去见生哥。

说实话,他举起手的时候,我的心是慌的。

我赚的越来越多,待遇越来越好,偶尔买几张彩票,都是往大的赚,再加上会来事儿,生哥偶尔会叫我去帮忙打理生意,在我展现出对数字的敏感后,生哥有应酬时总会带上我,夜总会,酒厂,居民楼...

生哥赚得盆满钵满,成天喜气洋洋,眉眼间的刀疤都显得慈爱可亲。

我得到的打赏全给了航哥和手底下的人。

航哥有一搭没一搭数着桌上的钱,你可真有本事。

我又拿出一沓钱推到航哥面前,这不是航哥教得好。

航哥全部收下,也是,不然你一个从山沟沟里来的土娃儿,哪有机会见识这些大场面。

他怎么知道的。

有一天,出事了。

一个讨口子偷了一个包,正好是一个兵哥哥的包,诶唷,不得了哦,牵出一连串官匪勾结,杭哥被生哥推出去顶罪,生哥又被背后的大老板推了出去,可惜闹得太大,大老板被停职查办。

讨口子直接枪毙。

哎哟,他好可怜呐,只是偷了一个包,哈哈,他好可怜呐,只是没了一条命。

我在条子来之前跑了。

我背着钱到处走,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不晓得应该停在哪,睡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旅馆吧,不知不觉,我走进一个墓园,据说里面埋葬着烈士,同时也对外出售墓地。

墓园里只有一个老妪,守在这儿,孤零零的。

我随便找了个房子,悄么住了进去。

云朵没骗我,这里果然有很多很多花,云卷云舒,风景真不错。

老妪看到我,没赶我走,偶尔吃饭的时候,桌上有两双筷子,两个碗,我坐过去与她一起吃,她没啥反应。

老妪手艺好,我干脆在这儿住下了,时不时给点生活费,种点地,下山赶会儿集,给老妪带点治病的药回来。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下去,我在这儿生活了五年,我好满意现在的生活哟。

这几年,死的人越来越多,来墓地的人也越来越多,在老妪的教导下,我学会了很多东西,但是啊,那个数学啊,真不是人学的东西。

没办法,老妪让我学,我只能学呗。

她说,数学学好了,你做这些,来的快。

做哪些?

我不晓得,但老妪把她的所有东西都教给我了。

我晓得了,但我又没答应要做她的老本行。

按时间推算,我应该快二十岁了。

老妪快不行了,她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递给我一样东西:“不晓得你的生日,按你来这的那天办的,走吧。”

“少吃泡面,不干净。”

“学学做菜,别有一天把自己饿死了。”

“别熬夜,对身体不好。”

“冬天到了,别只要风度不要温度。”

“开车的时候慢点,到处都是山路。”

老妪咽气了,我给她选了个风水宝地,埋了。

我没有走,第一次没听老妪的话。

主要是,我不知道去哪,我能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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