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妈妈。
听奶奶说,我的妈妈,在生我的那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大出血,死了。
幸好我是个带把的,留了下来。
爷爷买了头牛,和着小米粥将我养大,一岁的时候,来村里义诊的医生发现我视力有问题,爷爷带我去了县医院,才查出我有先天视力障碍,爸爸将我留给爷爷奶奶抚养,去了省城打工,没过几年,我的爸爸找了一个新妈妈,生了一个小弟弟。
我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在我四岁前,只有过年的时候能见到我爸爸。
小孩子嘛,年纪小,忘性大,每年只见一次面,谁记得住。
五岁过年的那一天,我站在厨房外面玩,听到我爸跟我奶奶抱怨:“娃儿不跟我亲。”
之后,我记住了我的爸爸。
生了弟弟后,爸爸和新妈妈回来过一两次。
爸爸抱着弟弟举过头顶坐高高,新妈妈举着双手互在后面,嘴里说着爸爸的不着调,但我能模糊看见,新妈妈的眼睛弯弯的,很漂亮,是太阳在镜片上的反光。
新妈妈瞧见坐在屋檐下看他们的我,推了推爸爸,爸爸放下弟弟,问我,你想玩吗?
我摇头,不想。
新妈妈再次推了推爸爸,抱着弟弟去外面串亲戚了。
爸爸坐在我旁边,没有说话。
我在想,我的妈妈,眼里有我的时候,是不是也很漂亮。
学校里嘛,小孩的恶是没道理的,他们从长辈那听来的话,从长辈那听来的语气,便会自认为“正义”,施加在“邪恶”之人的身上。
我就是那个邪恶之人,克死生母的罪人,逼得爸爸离乡的罪人。
是啊,他们都有父母,就算父母在外打工,时不时也会托人捎些衣服、钱回来,寒暑假的时候还会接他们去身边。
我不一样,我没有爸爸妈妈的。
恶的孩子开始抱团,善的孩子视而不见。
孤立,从入校开始。
有时候是水杯里的粉笔灰,是桌匣子里碎成渣的课本,是上体育课时不小心的磕磕碰碰,有的时候,是摆在他家桌上的肉...
我闻到了,我的大黄...
要说告老师,乡镇上的老师们想的都是,怎样才能快点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没人在乎学生的成绩、暴力...
反抗...
爷爷奶奶只关心地里的苗啥时候需要施肥、浇水、除草,圈里的猪、鸡喂好没。
爸爸...
算了,一年到头只递回来三张红票子的人,我不抱期望。
我没有坚持在我身后为我撑腰的人,我胆小而懦弱,只能在欺负我的人独自上厕所时趁里面没人将他反锁、倒水,用他们洗脸的帕子擦干净洗脚盆,拿他们的钱去买鞭炮、半夜丢进他们家茅坑里...
日子就在别人欺负我,我背地里报复回去,慢慢的过。
一眼望得到头。
后来啊,一场地震带走了爷爷奶奶,作为远近闻名的“大孝子”,爸爸返乡办丧,路上不幸遇上余震,掉进裂缝里,余震后,找不到那条缝了。
我成了孤儿,进了福利院。
我跟着院长姓,叫冮屺风。
院长妈妈希望,我能在贫瘠的山岗上迎风起飞。
我没辜负院长妈妈,靠着廉价的眼镜,日日坐在讲台边勉强看清黑板,十六岁时以钱锦市中考第一的成绩进入钱锦市数一数二的贵族私立高中,免食宿学费,全额奖学金,冲击省状元。
虽然我以第一名进入钱锦私立高中,但入学演讲,是另一个男生,高度近视的我,人生第一次,双眼主动聚焦,看清了一个人的脸。
男生长相并不帅气,但十分耐看,他笑,你也会忍不住跟着笑,唇瓣薄薄的一片,笑起来连着双眼都弯弯的,成一条缝,灯光打在他身上,耀眼得很。
男生身上的自信,我从来没有过。
这应该是同学们口中所说的“天之骄子”吧。
男生叫周安裕,若不是我来这儿,他与另一个女生会以并列第一的成绩同时考入钱锦私高,听说他俩在初中部连跳两级,现在才十三岁。
周安裕演讲时目光频频扫及台下,不经意间与我视线相撞,男生便会惊喜一笑。
我也回以微笑。
开学典礼演讲结束,周安裕在同学们的掌声中走下演讲台,微笑着朝我走过来。
我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
我抬手按住,感受着心脏撞击自己的手心。
我怕。
若是不按着,心脏会就此破胸而出,直直撞向明媚的少年。
周安裕张开自己的双手,小步跑来。
我身侧的左手也微微张开,等待少年扑进自己怀里,少年身上一定有着阳光洒下、树叶沙沙的味道。
一阵风绕过我鼻尖,确实,有股阳光洒下、树叶沙沙的味道。
周安裕错过我,直直奔向我身后的人。
“年年,我表现怎么样?”
“很棒!”
“可惜你身体不舒服,若你上去演讲,我一定在下面给你打call,跳宅舞!”
“小声点,皮吧你。”
不似刚刚的播音腔,声线温柔似流水,绕过溪间的石头淌进我心里。
我微微转头,周安裕凑近女生小声交流,有说有笑,明明才十三岁,身高快超过我了。
我看过排名,另一个第二名,林意年,美意延年,多好的名字。
真羡慕。
我进了小英才,与周安裕成为了同班同学。
两年里,在我的刻意下,我与两人成为了好朋友。
即将高考的那一年,二月份,我顶着寒风向周安裕表白了。
我心中忐忑。
“谢谢。”
我抬起头,直直盯着周安裕,带着希冀。
“我有爱人,谢谢你的喜欢。”
没想过周安裕会接受我的心意,但也没料到,周安裕,没有厌恶我。
过了两天,我主动找到周安裕,说:“我听到有人在背后说我是恶心的同性恋。”
周安裕立即反驳:“不是我说的。”
我摆手:“不是不是,我知道一定不是你说的。”我作恼,挠乱了自己的头发,“这件事,只有我俩知道,那会是谁呢?万一因为这一点,学校劝退我怎么办?”
周安裕说:“我去查。”
查到后面,周安裕没消息了。
我没再提这件事,约周安裕周末去图书馆,周安裕说没时间,拉着周安裕去食堂,林意年收拾桌面打算一起,却被周安裕拉着跑出教室,留下一句“不好意思,我想回家吃”。
我隐隐察觉到周安裕的疏远,我不明白,明明周安裕嘴上说不介意,却主动拉开我与他的距离?
他知道的,我向他走去的每一步,如隔天壤。
我趁周安裕回家祭祖没来学校,问林意年怎么回事。
林意年独自面对冮屺风,想起学校里流传起“冮屺风是同性恋”的言语,同学们表面上没指指点点,但都绕着他走,而且周安裕离开的时候嘱咐过,不许与冮屺风单独走太近,她后退一步,眼神闪躲:“不知道。”
周安裕一定不会将我喜欢他的事告诉林意年,我猜不准林意年是不是知道什么,只能等周安裕回来问个清楚。
周安裕没想到他只是回去几天时间,流言愈发严重,甚至有人说冮屺风在外陪睡,才付得起高昂的学费。
冮屺风休学了。
周安裕与林意年一起去看望他,透过窗户,看到冮屺风自残,大腿新旧伤痕交错,冮屺风手中的铅笔沾着鲜血,听到有人吸气声时猛地移开,血丝拉了老长。
滴答,滴答。
林意年吓坏了,她以为是她那篇匿名贴惹的祸,内心歉疚无比。
其实,不是的。
林意年用小号发的,她忘了,在她发出那篇帖子的第一时间,作为“特别关心”的周安裕收到了提示。
浏览量只有三人,周安裕立即联系后台删除了。
我也看到了这篇帖子,将计就计,传出流言,我想让周安裕知道,林意年不是他想象中那么美好:“那天我告白的时候,林意年就在楼梯口,她听到了。”
周安裕却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阴暗面,如果年年只有洁白无瑕的莲花瓣,缺乏水下的根茎与淤泥,她活不了的。”
“这篇帖子是林意年写的,但只有三人看过,绝不会掀起如此大的风浪。”周安裕眼波清亮如谭,“你知道第三个人是谁吗?”
我不敢与周安裕对视,错开目光。
我以“遭受霸凌、无法专心考试”为由成功办理休学,躺在五平米的房间里,我时常在想,周安裕可以接受林意年的淤泥,甚至耐心替她清洗,乐此不疲,我身上的淤泥更多,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呢?
内心的野兽相互撕咬,疼得慌,我选择用老办法,多在身上划些口子,疼痛转移,心里就没那么慌了。
那天我没想过周安裕会来,更没想过林意年也会来。
前天晚上的月亮太圆太满,我舍不得拉上窗帘,盖着月光睡着了。
唯一一次没有拉上的窗帘,两人看到了。
周安裕急忙伸手护住林意年的眼睛,可惜,我还是对上林意年受惊的眼神,那一瞬,我在想,若是林意年死了,多好。
高考那天,我避开所有人与林意年见面,展示出我因为这些谣言受的凌辱,我说,都是因为林意年这篇帖子,都怪林意年,我现在不想活了。
林意年真的被保护的太好,惊吓过度,再加上体弱多病,她内心承受不住煎熬。
我踏上天台边缘。
其实没这么严重的,我只是做做样子,林意年来拉我时,我只是甩开了手。
我站在跨台上而已,她自己要过来,是她自己没站稳,不能怪我。
我目的达成,融进聚拢的人群,走了。
好事成双。
几天后,医院也传来消息,我的眼睛有合适的供体了。
周安裕无法接受林意年离开,疯癫了好一阵,直到我将伪造的林意年的信交给周安裕。
周安裕去了那个地方,被我囚禁了一个月,精神控制,消除了有关林意年的记忆,回了周家。
周安裕没了那一个月的记忆,也没了林意年的记忆,只要周家人向他提起,周安裕便会使劲敲击自己的头,直到昏厥。
周家人见周安裕除了不记得林意年,没别的问题,松了口气,修养几个月后,周安裕要求重新高考,遂他去了。
不过,回来后的周安裕明显没有以前的伶俐,按照他表姐的话来说,愚笨不少,可能是伤仲永了,翻来覆去的检查,仍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周安裕不耐烦了,搬去了学校。
他考上了一个专科学校,就在钱锦市教育园区,周安裕拒绝了爷爷安排的学校,去了那所学校。
周安裕去校外看房子,路过街头时无意间瞥见了商店里打工的冮屺风,透过那双熟悉的眼睛,藏在意识深处的指令开始运行,周安裕开始纠缠冮屺风。
时间久了,冮屺风仍不为所动,周安裕花钱让冮屺风学校里的人排挤他,抢走冮屺风的兼职,顶替冮屺风的评优,举报冮屺风数据造假...
直到冮屺风孤立无援,向他低头。
周安裕的爷爷气得打了周安裕好几次,老头子不明白,为何以前彬彬有礼的周安裕变成如今这般混账模样,不由得想起,林意年在的时候多好啊。
但他知道,不能在周安裕面前提林意年,比起痛苦的周安裕,他宁愿周安裕现在这样。
事情就这么颠倒。
我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能表明出来,会有人觊觎,就像大黄一样。
所以,就算我知道周安裕因为精神控制,一定离不开我,也依旧对周安裕若即若离。
直到,那天我说了句分手,周安裕同意了。
他怎么能同意?
他怎么会同意?
我觉得,周安裕是在使性子,但是,连着几天,周安裕对我爱答不理。
那天我们吵架了,公司临时有事,我来去一共跨越一千百公里,匆匆回来,以为会有一个大大的拥抱。
没有,周安裕换了锁,无论我如何叫喊,屋内没有任何反应。
“周安裕,开门!”
没有人回答我。
我一脚踹开门,屋内黑漆漆的,我抬手开灯,没有反应,应该是没电费了。
手机已经关机,我绕过茶几坐在沙发上,地上窸窸窣窣,我才发现,周安裕躺在沙发与茶几的缝隙里。
我看着周安裕发现停电,打开手机缴纳电费,来电,起身,进了厨房,动作麻利洗菜、烧水,闻着味儿,还挺香。
周安裕没发现家里多了一个我。
我主动开口:“你会做饭?”
“会啊。”
我以为,周安裕会像往常一样端过来让我尝尝,但是他的反应很奇怪,
周安裕放下碗,朝我走来:“你谁啊?怎么在我家?”
那一刻,我以为周安裕还在装,直到目光扫及茶几一角,血。
我拉过周安裕的手将他拽向我,搂住他,手伸向他的头枕部,润的,对上周安裕带着惊恐的双眼,我确信,周安裕不记得我了。
怎么可能,只是八个小时而已,发生了什么?
我无法接受周安裕陌生的眼神,疲惫的我选择逃避,不顾周安裕的挣扎亲吻他。
周钦姿带走了他。
短短一天而已,周安裕,不想活了。
。。。
我撑着下巴,所以呢?
坐在对面的青年取下金丝眼睛,揉了揉眉心,亮出他那双汪汪亮眼:“我知道他在这儿。”青年推过来一张银行卡,“柳姑娘说个数,我立即让人打过来。”
我将东西推回原位:【帅哥,无功不受禄。】
青年再次推回来:“请柳姑娘务必治好他。”
管你屁事,我默默翻了个白眼,起身:【不干,门在那边,慢走不送。】
“柳姑娘,你应该知道我的手段。”
我转身,惊讶捂住嘴:【呀,呀呀,呀呀呀,威胁人?我好怕怕...切...】
我转身进屋。
声音透过即将关闭的房门传进来:“听说柳姑娘一直在找一个人。”
我开门,倚在门框上:【我孑然一身,又在哪道听途说我在找人的?】
青年从怀中拿出一方帕子,帕子上一棵冒着绿芽的柳树,一朵白云飘累了,坐在柳树的枝丫上歇歇,稚嫩的针脚,可能是来回摩擦,细线起了毛边。
我眼神瞬间凌厉:【哪来的!】
青年将帕子放在石桌上:“家中一个妹妹秀的,可惜年纪太小,针脚不怎么好,还望柳姑娘不要嫌弃。”
怎么可能!
我算过千万次,甚至用了十年功德换取她的消息,查不到,一点消息都查不到。
“她在哪?”
青年再次将黑卡放在帕子旁边:“只要柳姑娘将他救回,恢复如常,我定将柳姑娘在意的人送回。”
【柳姑娘,不要!】
蓝牙耳机里响起周安裕的声音,迫切,害怕,恐惧。
我嘴角渗血,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你连她都找得到,搞不定一个周安裕?】
“人,各有所长。”
屁的各有所长。
我反身关门,摘下耳机:“好,你先告诉我,她在哪。”
“还请柳姑娘先立誓。”
“若冮屺风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消息,我一定按照冮屺风的意思救治他。”
“柳姑娘,此刻就不要玩弄心眼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若冮屺风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消息,我一定按照冮屺风的意思救治周安裕。”
“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