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子,世道欠了我太多。
我是地主家的女儿,最小的女儿,我上面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
我出生后,化革开始了,我爹娘的爹娘被打为资本家,在一声声咒骂中、一块块碎石子中,活活死了,所以,我爹为了不被打为左派、不被打为资本家,交了家中全部的东西,田地,山丘、鱼塘,还有识字的书本。
其实,有没有书本,都不会影响我识字,因为我爹是村里唯一的一个教书先生,但是,我爹被打怕了,所以,他连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教我都不肯,更别提送我去小学念书了,于是,我是我们家中唯一一个通过数年后的扫盲班知道自己名字如何写的。
我出生时,我娘已经四十多了,生的孩子多,再加上化革的打击,五谷不分的我爹和我娘开始自己在地里抛食,别的农家从小下地,自然知道如何节省体力、不伤身体肌肉地劳作,但我爹娘不知道啊,身体自然而然也就差了。
我的大哥因为化革时护着我爹,伤了身子,在二十多岁、我差不多几岁的时候就走了,我娘和爹哭瞎了眼睛。
那时候没钱,买不起旱烟,我爹早早做完工,抽条板凳坐在院子里,盯着月亮,那时候我还小,会端碗水坐在我爹身旁,和我爹一起望着天,月亮有弯的,有圆的,我最喜欢的是月亮走后,悬在天上的那条银河,星星在里面游淌,好似抬手一抓,星星就在我手中。
这个时候,我爹会说,别指月亮,小心月亮下来割你耳朵。
明明我抓的是星星,关月亮什么事。
直到我有了小孩,有了孙女儿,也不知道为什么爹会这么说。
想想,那是我为数不多无忧无虑的日子,虽然很苦、经常吃不饱。
大姐就嫁在村头的罗家,很近,方便相互照看,二姐嫁得也挺近的,在隔壁村,三姐稍微远点,在镇上。
你问我,我还没出嫁呢。
因为我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和三姐也隔了六年,所以我现在还没有说亲。
姐姐们都嫁出去了,家里的房子也就空出来了,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那个时候都是土房子,冬暖夏凉说不上,反正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什么都好。
但是,我看着藏在床下的、一排排的、蒙尘的书,心里莫名有些堵,特别是我拿着一本小砖头样的书去找爹让他教我认字时,爹不由分说打了我一顿。
我哭着说我要学认字,哭着问爹为什么打我,哭着问为什么全家只有我不能认字看书,哭着问凭什么我不能去上学...
爹打了我多久,我就哭嚎着问了多久。
准确的,应该反过来说:
我哭嚎着问了多久,我爹就打了我多久。
还是回来送肉的三姐阻止了我爹想要打死我的念头。
当时的我已经哭得分不清天黑与亮了,脑袋疼得很,感觉有千万根针在里面扎,呼吸都是疼的。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爹打我时,我娘就在旁边站着,不知看了多久,许是站累了吧,我娘出门坐在台阶上,背对着我。
从那天开始,也许是气狠了吧,我爹身体日渐消瘦,几个月的时间,就卧在床上一病不起,躺了几天,滴水未进,在一天早上我娘去给他擦身时,发现没了呼吸。
我娘后来说,我爹走的时候眼睛瞪着上面,直愣愣的,快要凸出来了,可吓人了。
抬我爹上山的时候,全部都是女婿抬的,明明女儿个个都有力气,我娘仍是固执地让三个女婿和一个外甥抬,我娘说,这是我爹的遗愿。
我娘做了几天噩梦,可能从这时起,她就有了“一定要招个上门女婿”的念头。
可是我家穷啊,现在我家只有我和我娘,我问,姐姐她们不算家人吗?
我娘说,姐姐嫁出去了,不算。
我不理解,为什么,流着同样的血脉,怎么就成了别家人?
我娘身体也垮了,家里的农活都是我一个人做,有时姐姐她们做完了,也会过来帮衬点。
一个红娘上门说亲,我坐在一旁默默听着,那家人有四个兄弟,平时都能帮衬着,我嫁过去不会受苦,洗衣做饭就行了,唯一一点是男人家里也穷,但男人很老实勤快,什么活都愿意做,以前挣公分是最多的一个,现在分了土地,我嫁过去一定不会饿着。
原本我娘一直兴致缺缺,直到她听到红娘说,男方没法入赘,但可以接她过去,给她养老送终。
我明显感觉到,我娘听到“养老送终”,特别是“送终”时,眼神特别亮。
所以,我和那个三十来岁的人结婚了,准确来说,二十七岁的人,结婚了。
可是,我的娘啊,我才十六岁啊。
胳膊拗不过大腿,我最终还是嫁了。
男人很木讷,除了手中的那点活,看不到其他。
我到现在还记得,在我生下大女儿后,男人那掩饰不住的失落。
男人也只是在那一瞬间失落,坐月子时,女儿的穿衣、换尿布我没怎么操心过,只是男人在外面干活,家中的一些紧要事来不及等他回来做,那个时候的猪食都靠抢,我背着女儿去砍猪食,堆在田埂上,有的人看我背这个小娃娃,也不好意思和我抢。
等男人干完活,回来的时候背着背篓回去,顺便薅几个八月瓜,拿回去吃。
那是为数不多有新婚情谊的日子。
我娘整天在耳边念叨,该生个男娃的,有了男娃才算有了后,不然别人都笑话你。
我婆婆娘也在背后跟男人说,生个男娃,本来家里就穷,还得养个吃白饭的,村里都在看笑话呢。
生男娃...
生男娃...
生男娃...
这好像成了个诅咒,只要我生不出男娃,全天下的人都会笑话我。
现在看来也挺可笑,当时的我,所认识到的全天下,也不过两三个镇而已,偏偏我当真了,以至于我追悔莫及。
在女儿两岁时,我又怀孕了。
他们都说我的肚子尖,是个男娃娃,我小心翼翼护着。
中午要去田里给男人送饭,我娘身子越来越差劲,婆婆娘前几天摔着了,二弟妹说在家里看顾着,我去送,女儿也嚷着要去。
一路上,我小心又小心,在看到男人的时候,女儿吆喝了一声,就是这一声,我踩到了田里放着的锄头,锄头的棍子反弹回来打中我的肚子。
我滚进田里,肚子疼得像是要爆炸,肠子在肚子里面打搅,我连喊疼的力气都没了。
男人送我去了卫生院,等我醒来时,肚子空了,孩子在布包里,黑紫黑紫的,透着灰白,是个带把儿的。
我能想象到回家后的场景。
我娘的愁眉苦脸,我婆婆娘的唉唉叹息,我二弟媳的背里讥诮...
还有,愈发沉默的男人...
生男娃...
生男娃...
生男娃...
我本来可以有个男娃的,我本来可以有个依靠的,现在,都没了。
我不知道恨谁,我娘,那是我娘啊,给我命的人,我无法恨。
我婆婆娘,她没怪我落了孩子已经很不错了,我没脸恨。
我二弟媳,我的男人还要靠几个弟弟帮忙盖栋新土房,我不能恨。
我的男人,他是我的男人啊,我不敢恨。
于是,我的恨意,转移到了给我端水过来的女儿身上。
只要看到她,我就觉得,是她害我没了男娃娃,没了以后的依靠。
是的,就是因为她。
如果不是她那一声叫喊,我不会抬头...
不会不认真看脚下...
不会避不开那根锄头...
不会掉了我的男娃娃...
全都是因为她!
都怪她!
后来,我和男人的关系没那么僵硬了,我再次怀孕,这次我小心得很,稍有不对劲,就躺在床上,谁说我都不好使,全都骂一遍,男人也随我去了。
小女儿出生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小女儿的样貌和那个男娃娃挺像的。
反正家里的事有人做,我抱着小女儿到处走走,因为我觉得,整天面对那几张枯㿠无神的脸,好像一直都在提醒着我意外失去的那个男娃娃,我快要疯了。
没过几年,我娘身体越来越差了,躺在了床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吓自己,她在床上躺的日子比我爹短得多。
男人承包了一个榨油厂,雨天路滑,男人没能按时到家。
我娘最终还是没有等到男人的送终,她走的时候,只有我在她身边,明明我就在她身边,凭什么她的眼睛一直望着门口,期盼着男人的身影从雨幕里伸出?
内心的愤怒冲垮了我的理智,我侧身挡住我娘的视线。
我娘伸出手,目光看向我。
我以为,我娘终于看到我了,忙不迭接住她的手:“娘,娘,我在这儿...”
“儿...我的儿啊...”
我松开了我娘的手,坐在堂屋的矮凳上,盯着直直往烛火上扑的蛾子,就算燃了翅膀,爬也要爬到烛火上,烧个干净,落个清净。
男人在我娘落气的最后一刻,进了屋,飞奔向她。
我娘好像了了心愿,原本闭不上的眼睛,竟然缓缓闭上了。
我站在棺材旁,终于晓得为什么我娘那么大的执念了。
那么大口棺材,确实需要几个男人才能抬起。
但是,我的娘啊,我也是在庄稼里干出来的,有的是力气。
几个女儿合力,也是可以抬起来的啊。
。。。。。。
“老师,我跟你说,我姥现在走路就摔,走路就摔,偏偏她还不听话,你说她走路就摔,老老实实坐在那、躺在那不就行了吗,偏偏趁人稍微不注意就自己走路,也不杵拐杖,每天摔几百次,年轻人也经不住这样摔啊。”
“关键是什么!她晚上不睡觉,起十几次上厕所,关键是她一点都解不出来,问她还有没有,明明什么都没有,她说她解好了,也不愿意穿纸尿裤,穿一次,撕一次,夏天还好,冬天怎么办啊。”
“晚上不睡,摔得咚咚响,家里铺了多厚的地毯也无济于事,因为她站不稳,有时候会栽倒在墙上,头磕得东青一块、西紫一块,白天天微微亮,吵着要起床,转头就缩在沙发里呼呼大睡。”
“我爸妈每天准备好营养丰富的饭菜,但是我姥和我爷每天作息不规律,吃再多的好东西,眼看着越来越瘦,愁得我有时候恨不得给我奶一拳,倒头就睡,比她摔跤好多了。”
医生抱着酒瓶子,喝得酩酊大醉:“你说,为什么我姥现在要这么折磨我妈他们呢?”
【可能,是心有不甘吧。】我看向天上的星星,【说没受过什么苦,其实她什么都受了,只是她的语言表达有限,贫瘠的内心世界无法供她说出所受的委屈,你看,你妈到现在都在怨她。】我摸了摸医生头顶的漩涡,【你也不能去怨你妈,因为你没受过你妈的苦。】
医生突然撑着桌子站起来,指着老天:“老师,你知道吗,每次我叫人签字的时候,看见老大爷,我问都不会问一句,直接让他签,但是面对老婆婆,我却要用最平淡的语气问一句‘婆,写的来字不’,几乎是所有的老大爷都能写下自己的名字,但是大部分的老婆婆会讪讪的说她不会写,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可能是觉得我会误会她们不用功读书,她们会在后面加一句‘以前家里穷,舍不得送去上学’。”
“这里还有一个很奇怪的习俗,很恶心的习俗!”医生狂敲桌面,手心红了一片,我握住她的手,“为什么!女婿要称为“干儿子”,儿媳却只是“儿媳”?女儿永远排在儿子之外?真的吗?凭什么!”
“还干儿子!我呸!”
我扶住东倒西歪的医生:【是啊,你也说了,女儿永远排在儿子之外,这是你姥的心病,也是你妈的心病。】
“我小时候就觉得,我是我妈生的,我应该跟我妈姓,但等我长大一点,与这个世界接触多一点的时候,听到有人跟妈妈姓,很震惊,因为大部分是跟爸爸姓的。”医生捂着她的胸口,“那个时候小小的我很震惊,我的观念竟然在一点点与世界同化。”
【所以说,才出生的人脑子都是清醒的,规矩理念是后天形成的。】
医生捧起我的脸:“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拜你为师吗?”
我轻轻擦去医生眼角的泪水:【为什么?】
“因为你时时刻刻都很清醒,不会为俗世规矩打破自己的理念。”医生整个扑进我的怀里,“什么时候,我们能打破这些规矩枷锁呢?”
我轻拍医生的背脊:【你说,我们头上的星星,和你姥当初看到的,是同一批吗?】
“应该是吧...”
“其实我不恨姥姥,姥姥对我很好,没有妈妈口中的麻木残忍,但是我不能接受,我心目中的姥姥竟然如此痛苦绝望,她在我心里,一直都是那个笑咪咪的姥姥,小时候我总喜欢和她比身高,那个时候,我觉得她好高好大,轻轻就能抱起我,当我真正长大后,我才发现,她是那么的瘦小。”
“我现在没法在她面前尽孝,唯一的念头就是,我在这边多做做好事,多攒些功德,许我姥下辈子投个好胎,少受点苦。”
“老师...”
【嗯?】
“我是不是很没用?只知道逃避现实?”
【不是的,你很好。】
医生软倒在我怀里,我打横抱起她往屋内走。
“江医生对于柳姑娘,好像不太一样。”
【有啥不一样。】
“以前沈姑娘...”周安裕没说完,但我懂他的意思,“柳姑娘稍微有些不耐烦,但是对于江医生,柳姑娘明显宽容许多。”
我将医生放在床榻上,盖好被子:【有吗?】
“有的。”
【有就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