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中心的灯光永远苍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晶源能量特有的微甜气味。独立观察室很安静，只有生命体征监测仪发出规律平稳的滴答声。
白思芊躺在病床上，呼吸悠长。她回来之后睡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判行局的医疗团队几乎用尽了所有温和的修复手段——从高浓度生命能量浸润，到定向神经刺激，再到最先进的细胞级再生治疗。主治医师看着她检查报告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据（能量透支超过安全阈值300%，精神域出现中度撕裂迹象，主晶稳定度一度跌破30%），再对比她现在平稳得过分的心跳和脑波，只能用“恢复力惊人”来解释。
“简直是怪物级别的自愈能力。”老医师在走廊里对白铃低声感叹，“按理说，她这种程度的损耗，至少需要卧床一个月，主晶的稳定恢复更要以年计。但她体内的能量异常活跃，正在以一种我们无法完全理解的方式，快速修复着损伤。更奇怪的是，她精神“领域”的撕裂处，似乎被某种……极其坚韧的东西黏合着，正在缓慢愈合。”
白铃沉默地听着，红色瞳孔透过观察窗的玻璃，落在白思芊沉静的睡颜上。她想起人鱼的话——“意识深处，有一种非常特别的锚点”。
那个“锚点”，究竟是她…还是“它”？
第四天清晨，白思芊醒了。
没有预兆，没有梦魇般的挣扎，只是睫毛颤了颤，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彼时白铃正靠在椅子里浅眠，连续几日的守候让她疲惫不堪。但几乎是白思芊睁眼的瞬间，她就警醒过来，立刻按响了呼叫铃，同时俯身到床边。
“醒了？”
白思芊的眼神起初有些空茫，仿佛灵魂还飘荡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几秒钟后，焦距才慢慢凝聚，落在白铃写满担忧的脸上。她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气音：
“嗯……”
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白铃立刻端起旁边温着的营养液喂她喝了几口。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真实的滋润感。白思芊的意识似乎也因此更清晰了一些。她转动眼珠，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又尝试着动了动手指。
除了极度的疲惫和一种仿佛身体被掏空的虚弱感，似乎没有其他严重的不适。胸口主晶的跳动平稳有力，甚至比她记忆中的某些时候感觉还要……顺畅一些？
医疗人员很快赶到，进行了一系列快速检查。结果令人惊讶又费解——除了依旧偏低的基础代谢和残留的精神疲惫，她的生理指标竟然大部分恢复了正常范围。连主晶的稳定度都回升到了65%，虽然距离健康的90%以上还有差距，但对比三天前的濒危状态，已经是奇迹。
“可以转入普通休养病房了，但还需要密切观察，尤其是精神域的恢复情况。”主治医师下了结论，“绝对禁止使用能力，静养至少两周。”
白思芊点点头，表示明白。
转入普通病房后，探望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夜无言和凌瞳莉是单独来的，凌瞳莉带来了食堂里据说“最能补充能量”的特制炖汤，夜无言看着白思芊苍白的脸，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凌瞳莉则干脆得多，把汤碗往床头柜上一放，叉着腰：“白思芊我告诉你，下次再这么乱来，我就……我就……”她“我就”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气哼哼地削了个苹果塞给她。
夏沐荷每天都来，用她温和的木系能量帮助白思芊调理身体，促进细胞再生。她话不多，但眼里的关切和担忧显而易见。
烨无炎也来过一次，被沈晴婉拎着耳朵来的。他看起来有点别扭，把一盒包装极其精美、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能量补充剂放在桌上，硬邦邦地说了句“赶紧好起来，别拖累队伍”，然后就被沈晴婉瞪着眼拉走了。出门前，他回头飞快地瞥了夜无言一眼，正对上夜无言看过来的视线，两人同时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移开目光。
沧溟没有来。深海种族不适合长期离开水域，而且他需要带着族人处理后续事宜——净化“原初之泪”虽然成功，但被污染波及的海域生态恢复需要时间，他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不过，他托沈晴婉转交了一样东西——一枚泪滴形状的、泛着温润珍珠光泽的深蓝色鳞片，据说是友谊的信物，能在水下提供一定的庇护。
沈晴婉自己倒是常来。她似乎对白思芊有种超乎寻常的关注，总是坐在床边，温柔地和她说话，或者只是静静地陪着她。有时，她的目光会长时间停留在白思芊脸上，粉色瞳孔里闪过一丝困惑，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白思芊面对她时，心情总是复杂难言——那熟悉的温柔，让她胸口发闷，却又无法开口。
白铃则几乎寸步不离。她推掉了所有非紧急任务，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病房里。她话不多，只是默默地为白思芊打理一切，或者就坐在窗边，擦拭着她的剑，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病床。
她总觉得，白思芊醒来后，有哪里不一样了。
不是外表——依旧是那副苍白的模样，黑色丸子头，圆框眼镜，全身绷带。也不是性格——依旧是话不多，眼神平静，偶尔毒舌。
是一种更细微的、难以言说的变化。
尤其是她的眼睛。
白思芊的瞳孔颜色，原本是清澈的、偏向海洋的克莱因蓝。但现在，白铃不止一次觉得，那蓝色似乎……深了一些。不再是海平面，而是接近深海，或者在深夜里凝望冰湖的感觉。偶尔，在特定角度的光线下，她甚至觉得那蓝色瞳孔深处，仿佛有极其微弱的、星屑般的幽光一闪而逝，快得像是幻觉。
是能量透支后的后遗症？还是……在结晶核心中经历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化？
白铃问过后勤部的医师，医师检查后说瞳孔颜色没有仪器可测的变化，可能是光线和心理作用。但白铃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私下里更加仔细地观察，却再没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幽光。
或许，真的是自己多心了？白铃这样安慰自己。只要她活着，好好地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
第七天，白思芊被批准可以在院内小范围活动。下午阳光正好，沈晴婉提议大家去小花园坐坐，晒晒太阳，聊聊天。
于是，一群人——白铃、白思芊、沈晴婉、夜无言、凌瞳莉、夏沐荷，甚至被沈晴婉强行拉来的、一脸不情愿但脚步却很诚实的烨无炎——转移到了医疗中心后方一处安静的小花园里。
阳光温暖而不刺眼，透过稀疏的梧桐叶洒下斑驳光影。空气里有淡淡的草木清香，冲淡了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
众人围坐在一张石桌旁。夏沐荷带来了茶和点心，凌瞳莉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副纸牌，嚷嚷着要玩，被夏沐荷无奈地制止了。
气氛难得的放松。经历了蛇尾岛惊心动魄的一夜，此刻的安宁显得格外珍贵。
话题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深海，聊到了人鱼。
“那个女王……我是说，那位人鱼殿下，真的好强啊。”凌瞳莉咬着吸管，含糊地说，“她只是抬抬手，感觉整片海都要听她的。烨无炎，你当时不是挺狂吗？怎么没上去跟人家比划比划？”
烨无炎正懒洋洋地靠在长椅上晒太阳，闻言嗤笑一声：“你当我是傻子？那种层次的能量波动，上去不是比划，是送菜。不过……”他摸了摸下巴，红色短发在阳光下像燃烧的火，“她那条尾巴是真漂亮，鳞片跟宝石似的。听说深海人鱼的鳞片在黑市上能卖出天价……”
“烨无炎！”沈晴婉生气地叫了一声。
烨无炎立刻闭嘴，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就说说！说说而已！我哪敢啊队长！”
众人都笑了起来。
“不过，鲛人和人鱼，原来真的不一样。”夜无言若有所思，“沧溟是鲛人，虽然也有鱼尾，也能控水，但感觉……更接近我们一些？而那位人鱼殿下，更像是……传说中的生物，有种非人的神圣感。”
“种族不同，进化路径和文明程度也不同吧。”沈晴婉温和地解释，“古籍里提到过，深海人鱼王族的历史可能比人类文明还要悠久，他们掌握着一些接近世界本源的力量。鲛人更像是人鱼族的眷属或分支。”
她说着，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一直安静听着的白思芊：“思芊，你在结晶内部的时候，感觉怎么样？那种“原初之泪”的力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听当事人亲口描述那神秘核心内部的经历。
白思芊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阳光落在她的眼镜片上，反射出淡淡的光晕。
“很混乱。”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有些轻，但清晰，“像掉进了一个由无数噩梦和惨叫组成的漩涡。秦鸣的野心，那些畸变体的痛苦，还有结晶本身被污染的愤怒……所有情绪和意识碎片都是狂暴的，充满攻击性。”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但是，在最深处，有一点光。很小，很弱，但一直亮着。那是“原初之泪”本身，对纯净和生命的渴望。”
“你就是抓住了那点光？”凌瞳莉问。
“嗯。”白思芊点头，“用能量去共鸣，去安抚。然后……沈队长和人鱼殿下的力量从外面进来，像是……引来了干净的水流和阳光，帮助那点光长大，驱散黑暗。”
她说得很简略，避开了自己意识差点崩溃、靠着“锚点”才撑过来的凶险，也避开了最后时刻，那个蓝色发圈传来的温暖。
但即便只是这些，也足以让众人想象当时的惊心动魄。
“你真厉害。”夏沐荷由衷地说，绿色眼睛里满是钦佩，“换作是我，可能早就……”
“换作是你，你也会做的。”白思芊轻声打断她，“我们都会。”
白铃在桌子下，轻轻握住了白思芊另一只放在膝上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冷刺骨。白思芊微微一怔，随即反手握紧，力道不大，却很坚定。
沈晴婉看着姐妹俩交握的手，粉色瞳孔里闪过一丝柔软的笑意，但随即，那笑意又染上些许困惑。她看着白思芊的侧脸，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
“思芊，”她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犹豫，“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在你进入判行局之前？”
空气微妙地静了一瞬。
白思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瞬间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没有，沈队长。”她的声音平稳，“我是在外围加入判行局的，之前很少进城。”
“是吗……”沈晴婉微微蹙眉，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白思芊平静无波的眼神，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她笑着摇摇头：“可能是我记错了。总觉得你有些眼熟，尤其是安静不说话的时候。”
烨无炎在旁边嗤笑：“队长，你这搭讪方式也太老套了吧？人家白思芊才多大，你多大？”
“烨无炎！”沈晴婉脸一红，生气地瞪他。
众人又是一阵笑，刚才那点微妙的气氛被冲散了。
话题又转到了别的方向，聊起了接下来的任务安排，聊起了各自小队的趣事，甚至聊起了食堂新来的厨师做的菜有多难吃。
白思芊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被问到才简短地回答一句。她握着白铃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仿佛那温度是她与这个温暖喧闹的现实世界之间，最重要的联结。
阳光渐渐西斜，金色的余晖给每个人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边。
白铃看着身旁的人。白思芊微微侧着头，听着凌瞳莉和烨无炎斗嘴，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苍白的脸颊和圆框眼镜上跳跃。
那一瞬间，白铃又看到了。
在白思芊转头的某个角度，夕阳的余晖恰好映进她的瞳孔深处。那原本应该清澈的克莱因蓝，在那一刹那，仿佛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冰海，而在冰海的最深处，一点幽蓝如星屑、又如极光般的光晕，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快得像错觉。
但白铃确信自己看见了。
那不是光线反射。那光芒……是从她瞳孔内部透出来的。
白铃的心脏猛地一缩，握着白思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白思芊感觉到了，转头看她，蓝色瞳孔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模样：“怎么？”
“……没事。”白铃松开手，强迫自己露冷静下来，“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你也该休息了。”
“嗯。”白思芊点头，对众人礼貌地道别。
回到病房，白铃安顿白思芊躺下，为她掖好被角。白思芊似乎真的累了，闭上眼睛，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
白铃坐在床边，看着她的睡颜，久久不动。
那瞳孔深处的异样……到底是什么？
是净化“原初之泪”留下的印记？还是……她体内那个“它”，因为这次事件，发生了某种未知的变化？
白铃想起人鱼最后看向白思芊的那个复杂眼神，想起主治医师说的“无法完全理解的自愈方式”，想起沈晴婉莫名的熟悉感……
所有线索，都隐隐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
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不能直接去问白思芊——如果那变化真的与“它”有关，贸然揭开，会不会引发更糟糕的后果？
她只能看着，守着，等待。
等待谜底自己浮现的那一天。
或者，等待它永远沉寂。
窗外，夜色渐浓。
月光如水，温柔地洒进病房，也洒在白思芊沉睡的脸上。
她枕头边，那枚人鱼留下的深蓝色鳞片，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神秘的光泽。
而那个褪色的蓝色发圈，在阴影中，似乎也极其微弱地、呼应般地，闪过了一丝无人察觉的光。
深海的故事，看似已经结束。
但有些涟漪，一旦荡开，便再也无法平息。
它终将汇入命运的洪流，奔向下一个，更加未知的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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