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纹纹仍辗转于各种训练场。
训练基地永远在地下。没有窗户,只有冷白色的灯管嗡嗡作响。空气里混着机油、汗水和金属烧灼的味道。
十岁,纹纹第一次见到魔王。
她被带到训练场中央,脚下是冰冷光滑的合金地面。四周高耸的观察窗后黑影幢幢,她能感觉到无数审视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开她单薄的衣衫。
“抬头。”
声音不高,却震得胸腔发麻。
纹纹抬起头。
观察席的光线很暗,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一双眼睛——暗红色的,像凝固的血,像尚未熄灭的余烬。
然后就是骤然降临的压力。
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空气变得粘稠,仿佛每一次呼吸都需要额外的力气,膝盖开始发软,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血腥味在嘴里漫延。
“走过来。”魔王说。
纹纹咬着下唇,抬起脚,第一步几乎跌倒,每迈出一步,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汗水浸透了她的训练服,额前的碎发粘在皮肤上。
十步的距离,她走了整整三分钟。
当她终于站在观察窗正下方,仰头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时,魔王轻轻“嗯”了一声。
压力消失。
纹纹腿一软,跪倒在地,大口喘气。
“第一个测试,”魔王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通过了。”
—————
训练是残酷的。
每天要在模拟器上完成十八个小时的高强度驾驶训练,剩下的时间被理论课、体能训练和机械维护填满。犯错没有警告,只有惩罚——禁食、电击、或者更残酷的加训。
但魔王会亲自教她。
不是手把手的教导,而是另一种方式。
“今天的训练目标,”魔王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入纹纹耳中,“暴雨环境,盲区规避,同时击毁七十个移动靶。”
“做不到呢?”十二岁的纹纹问,她脸上还有婴儿肥,眼睛却学会了不流露情绪。
魔王没有回答。
纹纹坐进那辆为她特制的、缩小版的训练用骑刃王。舱门关闭,外部声音被隔绝。她深吸一口气,握住操纵杆。
暴雨模拟开始。
不是酸雨,但比酸雨更糟。倾盆的雨水疯狂敲打驾驶舱观察窗,水流像瀑布一样往下淌。雨刷开到最大也来不及清空视野,更要命的是,雨水严重干扰传感器,视野里全是扭曲的色块和跳动的噪点。
第一个靶出现时,纹纹根本看不清轮廓。她凭直觉攻击,气浪擦着靶边缘飞过
“太慢。”魔王的声音平静无波,“暴雨不是障碍,是掩护。听雨声的变化。”
纹纹咬紧牙关。
第二个靶从侧面袭来时,她反应慢了。
撞击的震动传遍机体。
第三个靶出现在一个刁钻的角度,纹纹第一时间做了闪避,但靶机模拟的攻击还是擦中了左前轮。
舱内响起尖锐的警报。
“预判错误。”魔王说,“你太依赖传感器了。在极端环境下,你的眼睛、耳朵、甚至皮肤对震动的感知,都比机器可靠。”
纹纹没说话。她关闭了受损最严重的外部传感器,只保留基础视觉。
世界顿时变得模糊而破碎。
只有雨——砸在骑刃王不同位置的声音,落在水洼和泥地的声音,从靶机表面流下的声音差异。她靠听觉构建三维地图,靠操纵杆传来的地面震动判断哪里坚实,哪里是陷阱。
第二十个靶。
第三十个靶。
她逐渐找到节奏,击毁数稳定上升。但第四十五个靶出现时,它完全静止在暴雨中,没有声音,没有移动,像一块石头。
纹纹犹豫了0.3秒。
就这0.3秒,靶机突然开火,激光擦过骑刃王左翼,能量值骤降15%。
“犹豫会死。”魔王说,“在战场上,静止的往往最危险。”
纹纹深吸一口气,再次集中精神。
第五十个靶。
第六十个靶。
雨水从舱门缝隙渗进来,打湿了她的肩膀。操纵杆变得湿滑,她不得不用更大力气握住。视野边缘开始发黑——精神力透支的前兆。
“最后十个。”魔王的声音依旧平稳,“完成的话,以后留下来。”
纹纹的呼吸粗重起来。
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
第六十八个靶从酸雨幕布后骤然冲出,距离太近,角度太刁钻。纹纹下意识地猛拉操纵杆,骑刃王以一个极限侧滑避开了攻击,但巨大的惯性让她狠狠撞在侧舱壁上。
肋骨处剧痛。
她闷哼一声,血腥味涌上喉咙。
“继续。”
纹纹眼前发黑,她咬破舌尖,用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双手在操纵杆上颤抖,但动作没有变形。
六十九。
七十。
最后一个靶在暴雨中炸为光点。
训练结束的提示音响起。
纹纹瘫在驾驶座上,连打开舱门的力气都没有。舱门从外部被开启,冷空气涌进来,她剧烈地咳嗽,血沫溅在手背上。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纹纹抬起头。
魔王站在舱外,暗红色的眼眸看着她。雨水顺着他的脸留下,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伸着手。
纹纹握住了那只手。
魔王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就把她从驾驶舱里拉了出来。她的脚刚沾地就要倒下,但魔王的手臂已经揽住了她的肩。
“肋骨骨裂,轻微脑震荡,精神力透支。”魔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背上。
纹纹靠在他怀里,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金属和硝烟味。雨水顺着他们的衣服下淌,他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物传来,在这个永远冰冷的地下基地,竟然显得有点……温暖。
“我做到了。”她小声说。
“嗯。”魔王的手在她背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松开,“去医疗室。明天训练时间推迟两小时。”
他转身离开,衣服在身后划出利落的弧线。
纹纹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背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残留着微弱的暖意,很快被雨水冲走。
那晚,她四年来第一次,没有在梦中惊醒。
---
十四岁,潜入任务暴露。
目标地点的安保比她预想的严三倍。她的骑刃王在突围时被击中,冒着黑烟侧翻在废弃工业区的边缘。追兵正在逼近,她能听到引擎的嗡鸣和扩音器里的喊话。
通讯器里传来魔王的声音:“位置,状态。”
纹纹蜷缩在一截断裂的混凝土管道里,左肩被弹片贯穿,血正顺着胳膊往下滴。她报出坐标,声音因疼痛发抖:“左肩贯穿伤,失血,骑刃王损毁,无法移动。”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三秒。
“待在原地。”魔王说,“保持通讯静默,等我。”
“他们人很多——”
“我说,”魔王的声音冷了下去,“等我。”
通讯切断。
纹纹把脸埋进膝盖。失血让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寒冷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她想起训练场冰冷的地板,想起雨滴打在骑刃王上的声音,想起魔王那双暗红色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
远处传来爆炸声。
不是一声,而是一连串的、密集的、精准的爆炸声。追兵的喊叫变成了惨叫,在尖锐的摩擦声后归于沉寂。
脚步声。
沉重、稳定、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踩过碎石和金属碎片,由远及近。
纹纹费力地抬起头。
魔王从弥漫的硝烟中走出来。他没穿那身标志性的队服,而是一套纯黑色的贴身作战服,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只有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得惊人。右手的刀尖还在滴血,左手拎着一个医疗包。
他走到管道口,蹲下身。
眼睛扫过她的伤口,没问话,没安慰。他打开医疗包,熟练地剪开伤口周围衣物,消毒、止血、注射凝血剂和镇痛剂,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
“能站起来吗?”他问。
纹纹尝试了一下,失败了。
魔王收起医疗包,插回刀,然后转身背对着她。
“上来。”
纹纹愣住了。
“我说,上来。”魔王的声音里有一丝不容置疑。
纹纹挣扎着爬出管道,用没受伤的右臂环住他的脖子。魔王托住她的腿弯,稳稳地把她背起。
他的背很宽,很稳。纹纹把脸贴在他肩胛骨的位置,能感觉到布料下紧绷的肌肉和温热的体温。血腥味和硝烟味混合在一起,奇怪地并不难闻。
魔王背着她,穿过废墟,走向停在不远处阴影里的魔王骑。他的步伐很稳,甚至特意避开了颠簸的路段。
“任务失败了。”纹纹小声说。
“嗯。”
“我暴露了。”
“嗯。”
“你会惩罚我吗?”
魔王停下了脚步。
他侧过头,暗红色的眼眸看向她。距离很近,纹纹能看清他睫毛的弧度,和眼底深处某种她读不懂的情绪。
“你活着回来了。”他说,“这就够了。”
然后他继续向前走。
纹纹把脸埋进他的肩颈处,闭上眼睛。疼痛还在,寒冷还在,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陌生的安心感,包裹了她。
那天之后,训练照旧残酷,惩罚依旧严厉。
但偶尔,在纹纹超额完成训练目标后,魔王会允许她在他的私人休息室待一会儿。那里有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窗,能看到地上世界的星空——虽然只是模拟投影,但星光很逼真。
魔王通常坐在办公桌后处理文件,纹纹就抱着膝盖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安静地看着“星星”。
他们很少交谈。
但有时候,魔王会放下笔,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杯热牛奶。
“看什么?”有一次他问。
纹纹接过杯子,暖意从掌心蔓延开。“星星。”她说,“它们看起来很自由。”
魔王沉默了一会儿。
“自由是有代价的。”他说,“你需要足够强大,才能支付那个代价。”
“多强大?”
魔王低头看她。少女仰着脸,灰色的眼睛在模拟星光的映照下,清澈得惊人。
“强大到,”他伸手,指尖很轻地拂过她额前一缕碎发,“没有任何人能束缚你,包括我。”
他的触碰一触即离,但纹纹感觉到了。
那种细微的、克制的、近乎温柔的触感,和他训练时冷酷的模样判若两人。
“包括你?”她问。
“包括我。”魔王转身走回办公桌后,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硬,“喝完牛奶,回去休息。明天有新的训练科目。”
纹纹捧着杯子,看着他的背影。
牛奶很甜,暖意从喉咙一直流进胃里。
---
十八岁生日那天,她最后一次见到魔王。
没有蛋糕,没有祝福。魔王把她叫到训练场,指着那辆漂亮的凤翎骑。
“你的骑刃王。”他说,“今天只有一个训练目标:打赢我。”
纹纹看着那辆骑刃王,又看向魔王。
魔王已经坐进了那辆通体漆黑、宛如深渊具现化的魔王骑。舱门关闭前,他最后看了她一眼。
“用上你学会的一切。”他说,“别留情。”
对决持续了三十七分钟。
是纹纹经历过最漫长、最艰难、也最接近死亡的一次训练。魔王没有放水,每一击都直奔要害,每一次闪避都精确到毫米。纹纹集中注意力,用上了所有他教过的、以及她自己领悟的技巧。
第三十七分钟,她的骑刃王被逼到训练场边缘,能量仅剩3%。
魔王骑的战刃悬停在她驾驶舱前不到十厘米的地方。
“结束了。”魔王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
纹纹喘着气,汗水浸透了全身。她知道,她输了。
但下一秒,魔王骑收起了战刃,向后退开。
训练场的灯光全部亮起。
纹纹打开舱门,爬出来,腿软得几乎站不住。魔王从他的骑刃王中走出,径直走向她。
这是纹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认真观察魔王的眼睛。
那颜色真的很特别,外延是近乎黑色的深褐色,向内渐变为漂亮的酒红,瞳孔周围还有一圈细细的金色。
纹纹盯着看了太久。
久到他走到面前。
“你输了。”他说。
“我知道。”纹纹低下头。
“但你撑了三十七分钟。”魔王抬起手,似乎想碰她的头,但最终只是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比我预想的长了十二分钟。”
他的手掌很热,力度很稳。
“生日快乐,纹纹。”他说。
纹纹猛地抬起头。
魔王看着她惊讶的表情,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个笑容很淡,几乎看不见,但确实存在。
“你自由了。”他说,“从今天起,你不再属于魔鬼队。”
纹纹愣住了。“什么?”
“我安排了一个新身份。”魔王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一个文件袋,“山茶村,苗纹纹。背景干净,有一个叫赤焰七星的青梅竹马。你会进入正规的骑刃王学院,参加青少赛,走在阳光下。”
他把文件袋递给她。
“为什么?”纹纹没有接。
魔王沉默了很久。
“因为星空是真的。”他终于说,“你该去看看。”
纹纹的喉咙发紧。“那你呢?”
“我有我的战场。”魔王把文件袋塞进她手里,“记住我教过你的一切。但更重要的是——忘记魔鬼队教给你的一切,关于黑暗,关于冷酷,关于不信任,关于把所有人当作工具。”
他后退一步,那双眼睛注视着她。
“走吧。”声音再次变得冰冷而遥远,“不要回头。”
纹纹握紧了文件袋。
她转过身,走向训练场的出口。每一步都很沉重,像踩在刀尖上。
走到门口时,她停下了。
没有回头,但轻声问:“如果我遇到了无法战胜的敌人呢?”
身后传来魔王的声音,很轻,但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那就回来找我。”
“我会一直在这儿。”
纹纹闭上了眼睛。
一滴眼泪滑落,她迅速擦掉,然后大步走出训练场。
她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
后来,在钢之城集训营的夜晚,纹纹偶尔会想起那双暗红色的眼睛,想起他背上温热的体温,想起他指尖拂过她头发时克制的触碰。
想起他说,自由是有代价的。
想起他说,我会一直在这里。
然后她会握紧双手,把那些记忆锁进心底最深处。
她现在是苗纹纹。
山茶村的,有点呆呆的,骑刃王天赋很高的,苗纹纹。
她必须忘记魔鬼队。
必须忘记魔王。
即使有些烙印,早已深深刻进了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