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蒋老头吹牛,他最得意的事就是这辈子都守在边疆村。任旁人在外呼风唤雨,他自在边疆驰骋千里。
每到秋日,风吹麦浪,混杂银杏叶片片飘落,蒋老头的手就是他最显摆的物件。
他要凭借这双沟沟壑壑的手,在来年种下更大一片金黄。
而我终于想明白了一切,猜到病房里不停抽噎的声音从何而来。
我要假装不知道!
“我睡了多久?医生有没有说起过我的病?你之前买的白粥呢,我现在特别想喝。”
身体有哪里在发痒,如密密麻麻的蚂蚁在爬。
大概是我母亲方可嫚身上的香水味。
她很爱喷香水,特别是水生柑橘味的香水,这个习惯自我回到周家开始就没见她改变过。
可我对香精过敏,很特别的是单单闻不了一点香水,每次闻到我都会全身泛红起疹子。
于是我渐渐地很少回周家,不仅是因为家人的漠视,还有这一层上天给的天然理由。
尽管我生活相处中小心翼翼躲避喷香水的人群,万事不能如人意。
高二那一年的毕业晚会,我躲在角落里吃西瓜。有人擦着我肩膀路过,淡淡的香水飘过我的鼻尖。
当天我就被人送进了医院。
我恳求那人不告诉我爸妈,他却直白地说:“你真是个胆小鬼。”
思绪回笼,那人的面容在记忆深处埋藏。
*
我在狭窄的病床上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坐起来的瞬间却接触到护栏上有硬物。
其实说不上来很硬,因为那个东西在我摸索着接触到的瞬间有下陷的触感。
思及至此,我不由害怕地大叫起来,不管不顾自己身处漆黑的世界就要爬起来。
“蒋老头,床……我床上有东西,好吓人。你在哪儿,蒋老头你在哪?”
我想跳下病床,生怕那个可怕的东西缠上自己。
可没等下床,尖锐的叫声蓦地消声于一个宽厚的怀抱里。我抱住自己的膝盖情不自禁往抱着我、安慰我的那个人怀里躲,似乎这样我就能忘记刚才的可怕经历。
“别怕别怕,温温不怕啊。”
“蒋老头,刚刚那是什么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放轻语调,扯紧身旁人的衣袖。
殊不知身旁的男人身体一僵,差点没忍住要开口说话的冲动。
却见老人在不远处静静盯着他看,长满皱纹的眼角写满睿智,似乎在说:不是你求我说你绝对不说话,只为和温温相处吗?
周柔走过来,摇摇头示意周盛不要前功尽弃。
姐姐本来就讨厌,甚至称得上恨周家全部人,在得知她生病以后,除了这个办法,他们别无他法和她接触。
刚才是母亲不注意,趁温柔麻醉效果没过、还处于睡眠状态的时候,把手随意搭在护栏上,被乱动的姐姐蹭到、导致了这个闹剧。
可怜眼瞎了的我虽知道周家人在病房,但不知道抱着自己、给予温暖的人也是我最恨的周家人。
*
怀抱很宽厚,很温暖。
老人温柔地哄我:“一个解压的小玩具而已,它可以捏成任何你想要的形状。”
闻言,我就要伸手去摸。
但可能是下意识忘记了我现在和盲人没有区别的状况,热血一上头,我挣脱怀抱,不辨方向地伸出脚要跨出去,在脚狠狠踢到床边护栏的那一刻,钻心的痛从脚趾蔓延到全身,出乎意料地压制住我原先身体发痒的感觉。
“踢得痛不痛?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那么莽撞,你要玩具的话我递给你不就好了?”
说完,我的手里就被塞进来一个可以任意揉搓的动物形状的小玩意,软软的,劲劲的。
同时,身旁的人再度抱住乱动的我,动作轻柔,一下一下拍我的脊背,温柔又有耐心。
我疼得眼泪直流,心头却很痛,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怎么就走到这种地步?
“我乖乖的不乱动了,可怎么听到有人在哭,医生还在病房吗?”
“没人在哭。”
果然没人在哭了。
*
不一会儿,蒋老头打趣我,说:“那我们温温怎么在哭?”
我答非所问,说:“蒋老头,如果我真的死了,不要告诉周家人,好吗?”
环着我的手一抖,我继续轻声道:“把我的骨灰埋在村口的银杏树下吧。”
蒋老头没说话,默默地陪伴我。
我流干了眼泪,说完骨灰的安排就开始念叨前些天读完的一本书,然后叮嘱蒋老头记得去我住的房间拿我的银行卡缴医药费。
不多,是我这几个月卖新编的手绢得来的全部的钱,应该只够交一两天。
我的潜意识里觉得,就算钱少得可怜,我也不能只让爷爷奶奶他们承担我的医药费,这对年老的他们来说不公平。
“你睡一觉吧。”
蒋老头听我絮絮叨叨很久很久,然后摸上我的额头,确认我没发烧以后才离开。
脚步声很乱很乱,我知道周家人也跟着一起离开了。
奶奶,你看,我终于用平和的借口告诉了周家人:我想和你一起,埋在不同的银杏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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