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辞
我及笄那日,谢凛送了我一枚玉簪。
凤凰衔珠,是他亲手雕的。
父亲却要将我嫁给六十岁的尚书做续弦。
竹林遇险时,谢凛将我护在身后:“清梧,快走!”
我攥紧那枚玉簪:“我愿为你献出生命。”
他眸色骤深:“清梧,我值得吗?”
后来,他十里红妆迎娶郡主那日。
我穿着亲手缝制的嫁衣,一步步走进冰湖。
湖水淹没头顶时,岸上传来喜乐。
尸体被打捞起那日,谢凛疯了。
他攥着我手中染血的碎玉簪,嘶吼着质问侍卫:
“退婚书呢?我明明给了她退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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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冷的。豆大的雨点砸在沈家庭院青石板上,碎裂开去,溅起浑浊的水花。那声音,沉闷而固执地穿透雕花窗棂,裹挟着父亲书房里断续飘出的只言片语,钻进我的耳朵。
“……六十……张尚书……续弦……”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冰凉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木纹深深嵌入甲缝,带来一丝迟钝的痛感。窗外,几株精心栽植的桃花在风雨中凄惶地摇曳,粉白的花瓣被打落,零落成泥,污浊不堪。
“小姐……”贴身丫鬟春桃的声音怯怯响起,带着门外涌入的湿冷气息。她小心地捧着一个狭长的紫檀木盒,盒面水光淋漓。“谢公子…遣人送来的。”
心尖猛地一颤,那冰封的绝望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我几乎是抢过那木盒,指尖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掀开盒盖。温润的光泽瞬间流淌出来,驱散了周遭的阴霾。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玉簪。通体是极上等的羊脂白玉,簪头精雕细琢成一只展翅的凤凰,口中衔着一颗玲珑剔透、圆润饱满的明珠。凤凰的姿态灵动欲飞,每一片翎羽都纤毫毕现,光华流转,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洁净与华美。
是他亲手雕的。指腹轻轻抚过凤凰温凉的翅翼,那细腻的触感仿佛能穿透肌肤,直抵心湖深处,漾开一圈圈苦涩又滚烫的涟漪。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只剩下檐角水珠滴落的单调声响,敲在心上,一声声,沉重无比。这枚玉簪,是他在我及笄之日赠予的信物,是他心意的具象,是他曾许诺过的、关于未来的微光。可父亲冰冷的话语,张尚书那令人作呕的“续弦”二字,却像两块巨大的、不断逼近的寒冰,将这点微光挤压得摇摇欲坠。
春桃看着我,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只是默默退到一旁。我紧紧攥着那支玉簪,凤凰的轮廓硌在掌心,带来一点尖锐的疼,却奇异地让人感到一丝真实的存在感。这玉簪,它真的能抵得过张尚书那煊赫的权势,抵得过父亲眼中家族利益的冰冷秤砣吗?
雨水在窗棂上蜿蜒爬行,留下道道扭曲的水痕,模糊了窗外庭院里最后一点残存的春色。
三日后,谢凛的信笺如期而至。熟悉的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他独有的清峻风骨:“城西竹林,申时初刻,老地方。”短短一行字,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我心中压抑已久的波澜。
心,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几乎要挣脱束缚。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将那枚凤凰衔珠的玉簪小心翼翼地、珍而重之地簪入发髻。冰凉的玉质贴着温热的发丝,仿佛是他指尖残留的温柔触感。镜中的女子,苍白的脸颊因这隐秘的期待而晕开一抹淡淡的霞色,眼底深处,是孤注一掷的微光。
城西那片竹林,是我们心照不宣的“老地方”。那里远离尘嚣,唯有风过竹叶的沙沙声,如情人低语。我比约定的时辰早到了一刻,独自徘徊在茂密的翠影之中,竹叶清新的气息也无法完全抚平心头的焦灼。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垂落的发丝,目光一遍遍扫向竹林入口处那条被踩踏出来的小径。
脚步声终于响起,由远及近,踩在积年的落叶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是他!我猛地抬头,几乎是奔跑着迎了上去。然而,就在目光触及他身影的刹那,所有的喜悦和期待瞬间冻结成冰。
谢凛来了,却不是独自一人。他身旁,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身着锦袍、面皮白净的中年男人,正是父亲身边最得力的管事李福。李福脸上堆着惯常的、无懈可击的恭顺笑容,目光却像探针一样,锐利而黏腻地扫过我簪在发间的玉簪,又落在我因惊愕而微微失色的脸上。
“小姐。”李福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老爷吩咐,小姐独自外出,恐有不妥,命小人随行侍奉,以策万全。”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铁钉,狠狠楔入我的耳膜。
谢凛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几步开外,阳光穿过疏密的竹叶,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看着我,那双曾盛满星子、只对我温柔流淌的深邃眼眸,此刻却像沉入了深秋的寒潭,一片沉寂的、难以言喻的复杂。那目光里,有隐忍,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沉重的无奈。他没有立刻开口,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
我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沉入一片无望的深渊。父亲的手,终究是伸到了这里,伸到了这方我们以为隐秘的净土。他派李福来,哪里是“侍奉”?分明是监视,是警告,是一道无形的墙,硬生生横亘在我和谢凛之间。
竹林里的风,似乎瞬间变得阴冷刺骨。沙沙的竹叶声,此刻听来,也像是无数细碎的、嘲弄的私语。
李福像一道沉默而顽固的影子,不远不近地缀在我们身后。纵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也如同被冰冷的铁水浇铸封死。我与谢凛并肩走在蜿蜒的竹林小径上,却隔着一道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鸿沟。脚下厚厚的落叶层,吸走了所有的足音,只剩下风穿过竹隙的呜咽,更衬得这死寂令人心慌。
我几乎能感觉到身后李福那审视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几次,我鼓起勇气侧过头,想捕捉谢凛的眼神,他却只是目视前方,侧脸的线条在竹影下显得格外冷峻、疏离。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或者,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这沉默比父亲的斥责更令人心寒。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发髻间那支温凉的玉簪,凤凰衔珠的轮廓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提醒着我这荒谬的现实。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我吞噬时,异变陡生!
前方浓密的竹丛猛地一阵剧烈摇晃,伴随着一声粗嘎刺耳的嘶吼,一个庞大而狰狞的黑影毫无征兆地扑了出来!那竟是一头野猪,獠牙森白,沾着泥土和涎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我们,充满了狂暴的兽性。一股浓烈的腥臊恶臭扑面而来。
“啊!”我失声惊呼,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双腿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姐小心!”身后传来李福变了调的尖叫,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惊骇。然而,他非但没有上前,反而下意识地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决绝地挡在了我的身前!
是谢凛!
他的背影并不算特别魁梧,此刻却像一座骤然拔地而起的山岳,牢牢地、不容置疑地将我和那头凶兽隔开。野猪沉重的喘息声近在咫尺,带着死亡的气息。我看见他绷紧的脊背,宽大的袖袍被风鼓起,像一面即将破碎的旗帜。
“清梧,快走!”他厉声喝道,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微微发颤,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没有回头,手臂却猛地向后一推,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试图将我推向安全的远处。
野猪低吼着,蹄子刨着地面松软的泥土,獠牙对准了挡路的谢凛,作势欲扑!那赤红的兽瞳里,只有毁灭的疯狂。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冲动猛地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理智。身体在他推力的作用下本已后退了半步,却在那一刻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钉在原地!我不能走!绝不能!
“不!”尖利的声音冲破喉咙,带着我自己都未曾料想的决绝。我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是扑到了他的背后。那只握着玉簪的手,不知何时已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温热的液体渗出,黏腻一片。凤凰衔珠的轮廓,深深地、深深地印在皮肉里。
仿佛有无形的火焰在胸中焚烧,烧尽了所有的顾虑和恐惧。我抬起头,视线越过他紧绷的肩线,死死盯住那头蓄势待发的凶兽,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喊出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剜出来,带着滚烫的血气:
“我愿为你献出生命!”
风声,竹叶的沙沙声,野猪沉重的喘息声,李福惊恐的抽气声……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声呐喊中,骤然凝滞。
挡在我身前的身影,猛地一震。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长、凝固。那头狂暴的野猪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蕴含了某种惨烈决绝意味的呐喊震慑了一瞬,赤红的兽瞳闪过一丝短暂的犹疑,刨地的动作停滞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死寂之中,挡在我身前的谢凛,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侧过了半张脸。
他并未完全转过身来,只是微微偏过头,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鬓角几缕被汗水浸湿的黑发紧贴着苍白的皮肤。他的目光,没有看向那头随时可能扑上来的凶兽,而是沉沉地、如同实质般落在我脸上。
那双我曾无数次沉醉其中的深邃眼眸,此刻像两口被投入了巨石的古井,翻涌着惊涛骇浪。那里面不再是惯常的清朗或温柔,而是混杂了难以置信的震动、一种沉痛到极点的悲哀,甚至……还有一丝我无法解读的、近乎绝望的复杂神色。他的薄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锁住我,仿佛要将我此刻的每一个细微神情都刻进灵魂深处。
“清梧……”他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得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砂砾摩擦般的粗粝感,在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沉重。
他顿了顿,那双翻涌着痛苦风暴的眼睛,一瞬不瞬地钉在我脸上,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在承受某种巨大的煎熬。
“……我值得吗?”
风掠过竹梢,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那场竹林惊魂,最终以李福连滚爬爬地引来了附近猎户,合力驱走了野猪而告终。然而,谢凛那句如同冰锥般刺入心口的“我值得吗?”,却在我心底生了根,日夜噬咬,寒气彻骨。
那之后,他像人间蒸发了一般。递去的书信石沉大海,精心准备的借口一次次被冰冷的门房挡回。沈府的高墙,成了隔绝两个世界的天堑。父亲的态度则愈发强硬,张尚书府上遣来的管事婆子趾高气扬地出入府邸,带来的衣料首饰堆满了我的案头,每一件都透着令人窒息的富丽与暮气。
那枚凤凰衔珠的玉簪,被我紧紧锁在了妆匣最深处。指尖每每触及那冰冷的檀木,心口便是一阵尖锐的痛楚。凤凰依旧振翅欲飞,口中明珠温润,可它的主人,却再未出现。那个曾为我挡在凶兽之前的背影,那句沉痛的“我值得吗?”,成了无数个孤寂长夜里反复折磨我的梦魇。
希望,如同燃尽的灯烛,一点点湮灭在无边的黑暗里。父亲的眼神日益冰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当张尚书府上送来纳采的正式吉期时,我甚至没有感到意外,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和疲惫。那枚被锁起的玉簪,仿佛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
直到那日清晨,一种喧嚣穿透了沈府厚重的院墙,强势地灌入耳中。
锣鼓喧天,唢呐高亢,喜庆得近乎刺耳。鞭炮声噼啪炸响,连绵不绝,空气里弥漫着硫磺和一种廉价而刺鼻的香料味道。
我倚在窗边,窗外是沈府精心打理却依旧萧索的庭院。几株枯瘦的桃树在寒风中瑟缩着枝桠。那喧天的喜乐声浪,却固执地一波波涌来,震得窗纸都在微微嗡鸣。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每一次鼓点的敲击,都重重地砸在上面。
“春桃……”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外面……何事如此喧闹?”
春桃端着一盏热茶进来,脚步有些迟疑。她将茶盏放在桌上,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声音细如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是……是谢家……谢公子……今日……今日迎娶安阳郡主……”
“轰隆——”
仿佛九天惊雷在头顶炸开!眼前的一切瞬间失去了颜色,只剩下大片大片旋转的、令人作呕的灰白。谢家?迎娶?安阳郡主?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心窝,再用力搅动。四肢百骸的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瞬疯狂地逆流冲撞,直冲头顶!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又被我死死地压了下去。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冷。
我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春桃,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窗外的喜乐声浪更加清晰,唢呐尖锐地拔高,吹奏着《凤求凰》的欢快调子,一声声,如同最恶毒的嘲讽,鞭挞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原来如此。
竹林里的沉默,那冰冷的回避,那句沉痛的“我值得吗?”……一切都有了答案。多么可笑啊!我捧着那颗滚烫的心,视若珍宝的誓言,甘愿为之献祭生命的深情,在他通往富贵荣华的道路上,不过是一块碍眼的、需要被一脚踢开的绊脚石。安阳郡主……金枝玉叶,权势滔天。他谢凛,终究是选了那条青云直上的通天梯。
而我沈清梧,连同我那卑微可笑的“献出生命”,不过是这场盛大联姻前,一个不值一提的注脚,一个被随手拂去的尘埃。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种空洞到极致的剧痛,仿佛那里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只剩下呼啸的寒风。窗外的锣鼓喧天,化作了地狱的丧钟,一声声,为我而鸣。
妆台上那面模糊的铜镜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像一张被揉皱又铺开的宣纸。眼窝深陷,曾经的光彩早已被绝望的灰烬填满。指尖抚过冰冷的镜面,触不到一丝生气。
我缓缓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妆匣。紫檀木的幽香早已散尽,只剩下一股陈旧的、腐朽的气息。匣底,静静地躺着那枚凤凰衔珠的玉簪。它依旧温润洁白,凤凰的姿态依旧灵动欲飞,口中的明珠依旧流转着微光。然而此刻,这曾经承载了所有甜蜜和期冀的信物,却散发着彻骨的寒意,像一块从极寒深渊中捞起的冰。
指尖触到那冰冷的玉质,一股尖锐的痛楚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心脏。我猛地将它攥紧,玉簪坚硬的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唯有这肉体的痛,才能稍稍压过那心魂被撕裂的绝望。
没有唤春桃。我像一个游魂,无声地打开衣柜最深处。那里,叠放着一套我瞒着所有人,在无数个孤灯长夜里,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嫁衣。用的是最上等的云锦,最艳丽的茜素红。金线绣成的并蒂莲花在衣襟、袖口盛放,凤凰于飞的图案缠绕着裙裾,每一针每一线,都曾密密地缝进少女最旖旎、最虔诚的梦。
展开嫁衣,那浓烈到刺目的红,像泼天的血,灼痛了我的眼睛。这红,曾是我心中最炽热的期盼,如今,却成了最惨烈的祭奠。
我一件件穿上它。冰冷的丝绸贴着同样冰冷的肌肤,沉重的锦缎包裹着早已死去的心。系上最后一根丝绦,铜镜里映出的,是一个被浓烈血色包裹的、苍白空洞的鬼影。那嫁衣红得惊心动魄,映衬得我的脸,灰败如墓中枯骨。发髻上,只有那支冰冷的凤凰玉簪,簪尾的明珠在红衣的映衬下,泛着一种诡异而凄凉的光。
推开房门。冬日的风像裹着冰碴的刀子,瞬间割在脸上。庭院里空无一人,连鸟雀都噤声了。远处,那喧嚣的喜乐声浪似乎更近了,穿透层叠的院落,清晰地钻进耳朵里,带着一种铺天盖地的、胜利般的欢腾。
我一步步走下台阶,赤着的双足踏在冰冷的、铺着薄霜的青石板上。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风卷起嫁衣宽大的下摆,猎猎作响,像一面招魂的幡。
目标无比清晰——沈府后园深处,那片被称作“寒鉴”的冰湖。湖水在这个时节,早已冻结成一块巨大、平滑、死寂的墨色琉璃。它沉默地卧在那里,像一只深邃的、等待吞噬一切的眼睛。
越靠近后园,那喜庆的乐声就越是清晰,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锣鼓、唢呐、丝竹……交织成一曲盛大的欢歌,为谢凛和安阳郡主的锦绣良缘奏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那欢快的鼓点上,每一步,都踏碎一个曾经天真虚妄的梦。
终于,我站在了寒鉴湖边。
凛冽的风卷着湖面的寒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脚下的墨色冰面,深不见底,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还有我一身猩红、形如鬼魅的身影。那红,倒映在幽暗的冰面上,像一滩刚刚泼洒上去、尚未凝固的鲜血。
远处,迎亲队伍的喧嚣达到了顶峰,似乎已到了谢府门前。喜炮震天响,人群的欢呼声浪排山倒海般传来,清晰地刺入耳膜。
就是此刻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冰冷的人间,目光扫过沈府高耸的围墙,仿佛能穿透那层层阻碍,看到十里红妆的盛景,看到那身着大红喜服、意气风发的新郎官。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冰冷,空洞,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凄厉的解脱。
然后,我闭上眼睛,不再有任何迟疑,向前一步,踏入了那片死寂的墨色。
冰层在脚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刺骨的湖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带着千钧的重量和灭顶的寒冷,猛地将我吞没!猩红的嫁衣在幽暗的水中瞬间浸透,变得沉重无比,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手,死死地拽着我向下沉去。水流疯狂地灌入耳鼻,窒息感如同铁钳扼住了喉咙。
意识在急速流逝的冰冷和黑暗中沉浮。最后的感知里,那岸上喧嚣震天的喜乐声,透过厚重的水层,变得模糊而遥远,却依旧固执地、欢快地钻入耳中……
像是地狱深处传来的,最后的送葬曲。
冰,是彻骨的。寒意如同亿万根淬毒的钢针,穿透厚重的猩红嫁衣,刺入早已麻木的肌肤,再狠狠扎进骨髓深处。黑暗,粘稠而沉重,像凝固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吞噬掉最后一点模糊的光感。意识在极致的冰冷和窒息中挣扎,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最终,被那无边的、死寂的黑暗彻底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混沌的意识深处,似乎有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有惊恐的尖叫,有粗嘎的呼喝,还有重物砸在冰面上的沉闷钝响。这些声音断断续续,时而被无边的死寂吞没,时而又顽强地钻进来,搅动着那凝固的意识。
身体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在冰冷刺骨的水流中移动。沉重的、吸饱了水的嫁衣成了最大的负担。接着,是身体猛地撞上坚硬冰面的钝痛。新鲜的、冰冷的空气骤然涌入几乎炸裂的胸腔,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和无法抑制的呛咳。
“哗啦——!”
水声四溅。
刺眼的光线强行刺破紧闭的眼睑,带来一阵眩晕的白茫。我躺在冰冷的湖岸上,浑身湿透,沉重的嫁衣紧贴着身体,像一层冰冷的铁甲。水不断地从口鼻、从发间、从衣物的每一个缝隙里涌出,在身下汇聚成一滩不断扩大、冒着寒气的冰水。
“天爷啊!捞上来了!是……是沈家小姐!”一个粗嘎的、带着劫后余生般颤抖的声音响起,是后园管园子的老仆张伯。
“这……这穿的是……嫁衣?”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红的……我的老天!”
“快!快禀报老爷!还有……去请大夫!快啊!”混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在我周围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