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1）决别书

那场大雪悄无声息地封锁了书房，我正忙着给信纸压角。墨盒已经被冻得严严实实，毛笔悬在瓷砚上方，笔尖还挂着没写完的句子，墨迹凝结成细小的冰棱，折射着微弱的光。

伴随着“吱呀”一声，你推门而入，带进一阵细碎的风。风拂过墙上的稿纸，那些文字竟开始褪色——不是因岁月泛黄，而是字迹在逆流。逗号缓缓松开了尾钩，撇捺像被无形的手拉回起笔处，墨水从纸纤维里挣脱，在纸面上汇聚成小小的黑色湖泊，闪着冷冷的光泽。

书架最高处，那本笔记忽然自行翻动起来。“哗啦啦”的声响中，那些抄录多年的晨光、街角的喧嚣、陶瓷相碰的清脆，此刻都以融雪般的节奏消散：“她转身时发梢扫过门框”渐渐化作灰影，“那一切活着的痕迹”则散作一片水渍。唯有你去年随手写在扉页的一行字，依旧倔强地保留着一抹向上的生机，像是在抵抗什么无可挽回的命运。

炉火早已熄灭，可你却看见余烬中浮现出完整的篇章。每一个字都随意中透着决绝，仿佛是一封我永远没能递出的长信——关于如何用一生的标点，换取你在读到这里时，一个自然抬眼的瞬间。

最后一张白纸轻轻飘落，落在你的膝头。那绵软的吸墨质感，承载着郑重的分量，像极了我练习过无数次却始终未曾交付的拥抱。从现在起，这份空白属于你了。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空无一字，却仿佛盛满了整个世界。

（2）投海

水先是将我拥入怀中，随后便陷入了一片深邃的沉默。初始时，那种感觉如同坠入失重的蓝，身体被一种极致而无孔不入的柔软所包围、吞噬。耳朵比眼睛更早地关闭了对外界的感知，世界因此退缩成了一种遥远且模糊的嗡鸣声，宛如隔着厚重玻璃听雨滴落。光线在水中扭曲变形，最终消融成摇曳生姿的碎金，它们缓缓向上飘升，恰似倒流的星河。呼吸在此刻竟成了一种奢侈的渴望，而身体则化作了一个容器，承载着那些没有温度、却不断流动的光辉。水流不再对我进行抵抗，反而开始温柔地支撑，仿佛在这一刻，它终于辨认出了与自己相似的本质。那些金色的微粒渐行渐远，黑暗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这不是一种吞噬，而更像是一种轻柔的覆盖。夜幕降临，为疲惫的旅人拉下了它的帷幔。在这最为深沉的静谧之中，一种异样的完整感油然而生。所有的界限都在此融化：肌肤与水，呼吸与液体，挣扎与漂浮，一切都已不再分明。此刻，仿佛并非是下沉，而是在归还，归还给那原始而纯粹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