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九年，广州城的夏日总是来得格外早。五月的骄阳已经将黄埔港的石板路烤得发烫，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海风与码头货物的混杂气味。潘振承站在十三行会馆的二楼窗前，手中把玩着一枚精致的西洋怀表，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港口那艘悬挂着陌生旗帜的商船。
"老爷，那艘番船已经到了一个时辰了，船主派人递了帖子，说是美利坚国来的。"管家潘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双手呈上一封烫金边的拜帖。
"美利坚？"潘振承微微皱眉，接过拜帖细细端详。拜帖上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着船长的名字——约翰·格林，下方盖着一个陌生的印章，图案是一只展翅的白头鹰抓着橄榄枝与箭矢。潘振承年近七旬，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锐利如鹰。作为广州十三行的首席行商，他见过太多来自各国的商船与商人，英国的、法国的、荷兰的、葡萄牙的...但这个"美利坚"却是头一回听说。
"去查查这个国家的来历，再备一份回帖，请这位格林船长明日午时到怡和行一叙。"潘振承将怀表收入袖中，那是去年一位英国商人送给他的礼物。
次日正午，潘振承在怡和行的会客厅里见到了约翰·格林。这位船长三十出头，身材高大，红褐色的头发束在脑后，蓝色的眼睛像是黄埔港的海水般清澈。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双排扣礼服，胸前别着一枚与拜帖上相同的徽章。
"潘先生，感谢您百忙之中抽空见我。"格林用生硬却准确的中文说道，随后行了一个标准的拱手礼。
潘振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回礼："格林船长远道而来，老朽自当尽地主之谊。请坐。"
仆人奉上上等的龙井茶，格林学着潘振承的样子轻啜一口，脸上露出赞叹的神色："好茶！比我们波士顿的茶叶好太多了。" "波士顿？"潘振承捕捉到这个陌生的地名。
"是我的家乡，在美利坚合众国的东海岸。"格林放下茶杯，从随身的皮包中取出一卷地图，小心翼翼地展开在桌上，"这是一个新成立的国家，七年前才从英国独立出来。"
潘振承凝视着地图上那片陌生的土地，眉头微蹙。多年来与西洋人打交道，他早已学会从只言片语中判断商机与风险。一个刚独立的国家，意味着新的贸易机会，也意味着未知的风险。
"格林船长此次前来，所为何事？"潘振承直截了当地问道。
格林挺直了腰背："潘先生，我们美国刚刚赢得独立，急需开辟新的贸易路线。英国封锁了我们的许多传统市场，我们听说中国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在欧洲非常受欢迎，所以..."
"所以你们想直接从中国购买这些商品？"潘振承接过话头，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
"正是如此。"格林点点头，"我们带来了美洲的人参、毛皮和白银，希望能与贵国建立长期的贸易关系。"
潘振承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多年来，广州的对外贸易一直被英国东印度公司垄断，其他欧洲国家也只能分得一杯羹。如今这个新兴国家想要插足，势必会引起英国人的不满。但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潘振承也看到了其中的机会——更多的买家意味着更好的价格，更丰富的商品意味着更大的利润。
"格林船长，你可知道与大清贸易的规矩？"潘振承放下茶杯，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略有耳闻。"格林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件，"这是我从荷兰商人那里抄录的《防夷五事》，还有广州海关的税则。我们愿意遵守大清的一切律例。"
潘振承接过文件，仔细浏览。这个美国人显然做了充分准备，不仅了解贸易规则，还学会了中文，这在西洋商人中实属罕见。更难得的是，他的态度谦逊有礼，不像那些傲慢的英国人。
"好。"潘振承终于露出微笑，"明日我派人去贵船验货，若品质价格合适，我们可以签订合约。"
格林的眼中闪过欣喜的光芒："太感谢您了，潘先生！我保证您不会失望。"
接下来的几天，潘振承亲自监督了"中国皇后号"货物的检验工作。美洲的人参品质上乘，毛皮质地优良，白银的成色也足够好。作为回报，潘振承为格林准备了上等的丝绸、瓷器和茶叶，每一件都经过精挑细选。
签约那日，潘振承在怡和行设宴款待格林及其主要船员。席间，潘振承注意到格林对一道清蒸鱼赞不绝口。 "这是我们广东的名菜，用最新鲜的海鱼蒸制而成。"潘振承解释道。
"在我的家乡，我们更喜欢将鱼煎炸或者烧烤。"格林笑着说，"但这种清蒸的做法更能保留鱼的原味，非常美味。"
"饮食之道，可见一国文化。"潘振承意味深长地说，"就像贸易，贵国初来乍到，需懂得入乡随俗。"
格林正色道："潘先生请放心，我们美国人尊重中国的传统与规矩。我们追求的是平等互利的贸易，而非像某些国家那样..."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潘振承明白他的暗示。近年来，英国东印度公司越来越嚣张跋扈，不仅经常违反大清律例，还暗中进行鸦片贸易。相比之下，这个新兴国家的态度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宴席过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进来，向潘振承行礼："父亲，先生们要的账目已经整理好了。"
潘振承点点头："这位是犬子有度。有度，这位是美利坚国的格林船长。"
潘有度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异国来客，用流利的英语说道："欢迎您来到中国，船长先生。"
格林惊讶地睁大眼睛："你的英语说得真好！"
“ 小儿跟随洋教士学习多年，对西洋事物颇有兴趣。"潘振承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骄傲。
"潘公子天资聪颖。"格林赞叹道，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黄铜仪器，"这是我航行时用的六分仪，送给潘公子作为见面礼。"
潘有度接过仪器，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太感谢您了！父亲，这正是我在《远西奇器图说》中读到过的仪器！"
潘振承看着儿子欣喜的样子，微笑着对格林说："船长盛情，老朽却之不恭。"他示意仆人取来一个锦盒，"这是景德镇特制的青花瓷茶具，请船长笑纳。"
格林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只见一套洁白如玉的瓷器上绘着精美的蓝色花纹，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太美了！"他由衷地赞叹，"这比我在欧洲见过的任何瓷器都要精致。"
"瓷器如人，需经千度高温煅烧，方能成器。"潘振承意味深长地说，"希望贵我两国的交往，也能如这瓷器般经得起考验。"
宴会结束后，潘振承独自站在怡和行的庭院中，仰望星空。夜风送来珠江的水汽，远处传来码头工人的号子声。他想起白天看到的美国国旗——那十三颗星星组成的图案，象征着十三个殖民地的联合。一个新生的国家，就像刚出窑的瓷器，带着无限可能，却也脆弱易碎。
"父亲，您在想什么？"潘有度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我在想，这个美利坚国，将来会成为怎样的存在。"潘振承轻声道，"他们独立不过七年，却已经远渡重洋来到中国。这份勇气与远见，不容小觑。"
"格林船长说，他们的国家没有国王，由人民选出的代表管理。"潘有度的声音中充满好奇，"他还给我看了他们的《独立宣言》，说'人人生而平等'。"
潘振承眉头微蹙："慎言。这等言论在大清境内不可妄议。"但他心中却不禁思索，这样一个建立在全新理念上的国家，会给世界带来怎样的变化？又会与大清产生怎样的交集？
次日清晨，潘振承亲自到码头送别"中国皇后号"。格林站在甲板上，向潘振承挥手致意："潘先生，感谢您的款待与指导。我期待明年再次来到广州！"
"一路顺风，格林船长。"潘振承拱手道，"愿海上风平浪静，贵国与我大清友谊长存。"
随着"中国皇后号"缓缓驶离港口，潘振承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艘船载走的不仅是丝绸与瓷器，更是一种全新的可能性。他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国家未来会如何发展，但他隐约感到，这次会面将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回到怡和行，潘振承在账本上郑重记下："乾隆四十九年五月初八，与美利坚国商船'中国皇后号'达成首笔交易，购得人参五百斤，毛皮三百张，白银五千两；售出丝绸两百匹，瓷器一千件，茶叶八百斤。"
合上账本，他望向窗外繁忙的珠江，水面上千帆竞发，各国商船穿梭不息。在这些熟悉的旗帜中，那面陌生的星条旗已经远去，但它所代表的新篇章，或许才刚刚开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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