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浚铭睁开眼时,金属天花板上的冷光灯正以0.5秒的频率闪烁,淡蓝色的光晕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消毒水和某种机油混合的气味钻进鼻腔,他动了动手指,发现手腕被束缚带固定在诊疗床两侧,皮带扣摩擦皮肤的触感粗糙而真实。
“生命体征稳定,神经连接同步率92%。”机械音在密闭空间里回荡,陈浚铭偏过头,看见玻璃墙后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人正低头记录数据。对方的侧脸线条利落,下颌线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金丝眼镜反射着屏幕的蓝光,连指尖敲击键盘的动作都带着精准的节奏感。
是张函瑞。
这个名字像电流一样窜过陈浚铭的脊椎。他是星际联盟最年轻的生物工程学家,也是“星尘计划”的首席负责人——而陈浚铭,是这个计划里编号734的实验体。
“感觉怎么样?”张函瑞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没有温度,像在询问一台仪器的运行状态。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陈浚铭的身体,从锁骨处尚未愈合的手术疤痕,到脚踝上植入的定位芯片,最后落在他微微颤抖的睫毛上。
陈浚铭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疼。”
不是皮肉的疼,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酸胀,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金属丝在血管里游走。三天前他刚接受了第七次基因编辑,试图在人类基因序列里植入来自α星系未知生物的片段——联盟高层说,这是为了让人类在即将到来的星际迁徙中适应陌生星球的环境。
张函瑞没说话,只是调出全息屏幕上的数据流。陈浚铭看见自己的基因链像一条扭曲的蛇,原本规整的双螺旋结构上,有几段闪烁着红光的异常序列正在疯狂复制。
“异常片段活性超出预期。”张函瑞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调出一支镇定剂,“需要抑制。”
玻璃门无声滑开,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涌进来。张函瑞走到床边,解开束缚带的动作依旧精准得近乎冷酷。陈浚铭下意识想缩手,却被对方牢牢按住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渗进来,烫得他心口一颤。
“别动。”张函瑞的呼吸落在陈浚铭的颈侧,带着淡淡的雪松味。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陈浚铭瑟缩了一下,余光瞥见对方制服领口露出的锁骨,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那时他刚从难民营被选中,瘦得像根细柴,站在纯白的实验室里,看着张函瑞穿着白大褂,用同样冷静的语气说:“从今天起,你属于星尘计划。”
镇定剂起效很快,骨头缝里的酸胀感渐渐消退。陈浚铭感到眼皮发沉,意识模糊间,似乎有手指轻轻拂过他额前的碎发。他以为是错觉,直到听见张函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得像一声叹息:
“别害怕,734。”
陈浚铭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梦。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星海,深蓝色的星云像绸缎一样铺展开,他漂浮在真空里,皮肤能感觉到恒星风的温度。有什么东西缠绕上他的脚踝,冰凉滑腻,他低头去看,发现是一条银色的尾巴,鳞片在星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然后张函瑞就会出现。
他总是穿着那件白大褂,站在星云的另一端,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盛着他看不懂的情绪。陈浚铭想靠近,却被无形的屏障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身影被星云吞噬,只留下一句模糊的“别变成怪物”。
惊醒时冷汗总是浸透病号服。陈浚铭坐在床上,摸向自己的后颈——那里有块皮肤最近总是发烫,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又做噩梦了?”
张函瑞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陈浚铭吓了一跳,转头看见对方倚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一杯温水,制服外套搭在臂弯里,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
这是陈浚铭第一次见他不穿白大褂的样子,少了几分实验室里的疏离感,多了点烟火气。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趾:“没有。”
张函瑞走过来,把水杯递给他。指尖相触的瞬间,陈浚铭感觉到对方的手在微微颤抖,不像平时操作仪器时那么稳。
“后颈怎么回事?”张函瑞的目光落在他泛红的皮肤上,语气沉了沉,“是不是又发烫了?”
陈浚铭没说话,算是默认。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指尖轻轻按在后颈上,温度比平时高了些,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基因序列开始不稳定了。”张函瑞收回手,声音里难得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异常片段正在激活隐性性状。”
陈浚铭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了:“会怎么样?”
“不知道。”张函瑞别过头,看向窗外。实验室建在近地轨道的空间站上,透过舷窗能看见地球的弧线,蓝色的海洋和白色的云层像一块被精心雕琢的宝石,“可能会出现新的生理特征,也可能……”
他没说下去,但陈浚铭知道后面的话——也可能基因链彻底崩溃,变成一堆无法识别的生物组织。
那晚张函瑞没走,就在实验室的折叠床上将就了一夜。陈浚铭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键盘敲击声,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着。半梦半醒间,他感觉有人坐在床边,用温热的毛巾擦去他额头的冷汗,动作轻柔得不像张函瑞会做的事。
第二天醒来时,折叠床已经空了,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雪松味提醒他昨晚不是幻觉。陈浚铭摸了摸后颈,那里的皮肤不烫了,却多了一片淡银色的鳞片,像枚小巧的邮票,藏在黑发里。
他对着镜子,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鳞片,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紧。这就是张函瑞说的新特征?还是……他正在变成梦里那条有尾巴的怪物?
“734,准备第八次编辑。”张函瑞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又恢复了那种冷静到近乎冷漠的语调。
陈浚铭深吸一口气,遮住后颈的鳞片,走出了房间。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的瞬间,监控室里的张函瑞正盯着屏幕上他后颈的特写,指尖捏碎了手里的咖啡杯,褐色的液体顺着指缝滴落在白色的制服上,像一串深色的泪痕。
第八次编辑失败得彻底。
当陈浚铭从麻醉中醒来时,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双腿间多了什么东西——一条覆盖着银色鳞片的尾巴,正无力地垂在床沿,鳞片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别碰!”张函瑞冲过来按住他的手,语气里带着罕见的慌乱。他的眼镜歪了,头发也有些凌乱,白大褂上沾着血渍,不知道是他的还是陈浚铭的。
陈浚铭看着那条尾巴,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有眼泪掉下来:“你看,我变成怪物了。”
就像梦里那样。
张函瑞没说话,只是用毛巾蘸了温水,一点一点擦拭他尾巴上的血污。鳞片很光滑,擦到尾尖时,陈浚铭瑟缩了一下,那里的皮肤格外敏感。
“很疼?”张函瑞的动作放得更轻了。
“嗯。”陈浚铭咬着唇,感觉对方的指尖偶尔会碰到他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像点燃了一簇小火苗,顺着脊椎蔓延到心脏。
处理完伤口,张函瑞调出监控录像。画面里,编辑过程中陈浚铭的基因链突然发生剧烈突变,原本应该被抑制的异常片段疯狂增殖,在短短十分钟内就重塑了他的骨骼结构。
“是我的失误。”张函瑞关掉录像,声音低沉,“抑制剂配方错了。”
陈浚铭摇摇头。他知道这不能怪张函瑞,从加入计划的那天起,他就明白自己随时可能变成实验台上的一堆数据。他只是没想到,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心里最难过的不是恐惧,而是遗憾。
遗憾自己还没来得及……
他没敢再想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陈浚铭被转移到了隔离舱。联盟高层说要观察他的突变是否具有传染性,实际上,陈浚铭知道,他们是在等一个销毁指令。
张函瑞每天都会来。有时是送药,有时是做检查,有时只是站在玻璃墙外,一言不发地看他很久。陈浚铭会坐在窗边,晃着那条渐渐能灵活摆动的尾巴,给他讲自己在难民营的事——讲那里的星空有多暗,讲他偷来的面包有多香,讲他曾经幻想过如果能离开星球,要去看α星系的双子星。
“α星系的恒星风很强,”张函瑞会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里的生物进化出了抗辐射的表皮,就像你的鳞片。”
“那是不是说,我其实更适合那里?”陈浚铭歪着头笑,尾巴尖轻轻扫过地面。
张函瑞没回答,只是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暗了暗。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空间站的防御系统突然发出警报,说是有不明飞船闯入。陈浚铭透过舷窗,看见外面闪过几道激光束,紧接着隔离舱的门就被炸开了。
张函瑞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跟我走!”
“去哪?”陈浚铭抓住他的手。
“离开这里。”张函瑞的掌心全是汗,“联盟要销毁你,他们怕你的突变会引发恐慌。”
陈浚铭愣住了。他看着张函瑞,突然明白了什么。那个错误的抑制剂配方,恐怕根本不是失误。
他们一路躲避巡逻队,张函瑞对空间站的结构了如指掌,带着他穿过狭窄的通风管道,越过布满激光网的走廊。陈浚铭的尾巴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好几次都是它缠住张函瑞的腰,才让两人没从高空通道掉下去。
终于,他们抵达了停机坪。张函瑞打开一艘小型运输舰的舱门,回头看向陈浚铭:“上来。”
陈浚铭站在原地没动:“你为什么要救我?”
张函瑞的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因为你是我的实验体。”
陈浚铭笑了,他走上前,伸手摘掉了张函瑞的眼镜。没有镜片的遮挡,他能清楚地看见对方眼底的红血丝,以及那份被藏得很好的、名为“不舍”的情绪。
“张函瑞,”陈浚铭踮起脚尖,尾巴轻轻缠上对方的小腿,“你说谎。”
说完,他吻了上去。
这个吻开始得很生涩,带着点试探,又有点破釜沉舟的决绝。张函瑞僵了一下,随即猛地搂住他的腰,加深了这个吻。陈浚铭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很急促,带着雪松味的气息钻进肺里,像饮了一杯烈酒,烧得他浑身发烫。
远处的警报声还在响,激光束偶尔会划破夜空,但此刻在陈浚铭眼里,整个宇宙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个人的体温,和唇齿间辗转的温柔。
运输舰冲破大气层时,陈浚铭趴在舷窗上,看着蓝色的地球在视野里越来越小。张函瑞在驾驶舱设定了自动驾驶,走过来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发顶。
“我们去哪?”陈浚铭问,感觉对方的手正轻轻抚摸他尾巴上的鳞片。
“α星系。”张函瑞的声音闷闷的,“我查过资料,那里的环境很适合你。”
陈浚铭转过身,看见他制服口袋里露出半截针管,里面是淡蓝色的液体。他认得那东西,是联盟给研究人员准备的自杀式药剂,一旦被发现叛逃,可以快速销毁自己和所有数据。
“你早就计划好了,对吗?”陈浚铭的指尖划过那截针管。
张函瑞点点头:“从你第一次出现基因不稳定的时候。”
他没说的是,从第一次在难民营见到这个眼神倔强的少年时,他就知道自己迟早会走到这一步。星尘计划的初衷是为了人类的未来,但当他看着陈浚铭躺在实验台上,一次次忍受基因编辑的痛苦时,他突然觉得,所谓的未来,如果要以牺牲眼前这个人作为代价,那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那你的研究怎么办?”陈浚铭问。
“不重要了。”张函瑞吻了吻他的额头,“比起拯救全人类,我更想救你。”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陈浚铭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靠在张函瑞怀里,听着对方有力的心跳,突然觉得那条曾经让他羞耻的尾巴,此刻正安心地环住了属于自己的全世界。
运输舰在宇宙中航行了三个月。陈浚铭的身体还在继续变化,他的后背长出了一对半透明的鳍,能在失重环境下帮助他保持平衡;指尖也进化出了细小的吸盘,能牢牢抓住光滑的表面。
张函瑞每天都会记录这些变化,只是不再用冰冷的数据,而是画在速写本上。陈浚铭有时会凑过去看,发现自己在对方的画笔下,尾巴总是闪着最亮的光。
“你看,这里的星云是紫色的。”一天晚上,陈浚铭指着舷窗外的星空说。他们已经进入了α星系的范围,周围的星云呈现出梦幻的紫蓝色,像一块巨大的丝绒。
张函瑞从身后抱住他,手轻轻拂过他后背的鳍:“很美。”
“嗯。”陈浚铭转过身,吻上他的唇。这一次的吻不再像逃亡那晚那样慌乱,而是带着细水长流的温柔。张函瑞的手顺着他的腰线滑下,轻轻握住他的尾巴,指尖摩挲着鳞片,引来陈浚铭一声细碎的喘息。
舱内的灯光被调暗了,只剩下舷窗外的星光,在两人交缠的身影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陈浚铭能感觉到张函瑞的体温,和他克制又温柔的触碰,后背的鳍因为敏感而微微颤抖,尾巴不自觉地收紧,将对方缠得更紧。
“别怕。”张函瑞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带着情欲的沙哑。
陈浚铭摇摇头,主动凑近去吻他的喉结,感觉对方的身体瞬间绷紧。他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实验体了,在这个只有彼此的星舰里,他们只是两个相互依偎的灵魂,在无边的宇宙里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归宿。
当一切平息下来,陈浚铭靠在张函瑞怀里,听着对方有力的心跳。张函瑞的手指在他后背的鳍上轻轻画着圈,动作温柔得不像话。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陈浚铭小声问,声音带着点刚哭过的沙哑。
“嗯。”张函瑞吻了吻他的发顶,“直到星尘落尽。”
舷窗外,紫蓝色的星云正在缓慢地流动,像一首无声的诗。陈浚铭看着那些闪烁的星辰,突然想起张函瑞曾经说过,星尘是恒星死亡后的残骸,虽然渺小,却蕴含着重生的力量。
也许他们的相遇,就像两颗流浪的星尘,在浩瀚宇宙中偶然碰撞,然后一起燃烧,一起坠落,最终在某个不知名的星系,开出属于他们的花。
运输舰还在继续航行,目的地是未知的远方,但陈浚铭知道,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无论到哪里,都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