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拓片里的未完成句

蝉鸣在八月末的夜晚碎成细银，我抱着作业本穿过操场时，月光正从香樟枝叶间漏下来，在跑道上织出一片白霜。远处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响，一下，两下，像某种心跳的残影——直到那个影子从树影里晃出来，我才惊觉自己记错了节拍。

宋亚轩的球鞋碾过月光时，带起细碎的银尘。他额角还沾着汗，校服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少年清瘦的锁骨，在夜色里泛着冷玉般的光。我忽然想起上周值日生忘记关窗，暴雨打湿了他的物理卷子，他蹲在讲台前一张张抚平，指尖划过油墨晕开的抛物线，像在触摸某种注定消逝的轨迹。

"给你的。"他把一罐可乐塞进我怀里，铝罐表面凝着水珠，透过薄薄的校服渗进皮肤，凉得让人想哆嗦。不等我开口，他已经转身走向球场，背后的号码被风掀起一角，像只想要展翅却终究没飞起来的蝶。

易拉罐拉环轻响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是他第三次给我递饮料，前两次分别是柠檬茶和橘子汽水，都是我藏在课桌里的秘密偏好。可此刻罐底沉着枚硬币，硌得掌心发疼，我忽然想起便利店玻璃上的雾气，他呵着气在上面画笑脸，而我攥着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始终没敢说出那句"我也喜欢你"。

月光忽然被云层揉皱了。他在三分线外起跳的剪影，与记忆里某个黄昏重叠——那天我抱着作业本摔在走廊，他伸手扶我的时候，腕间银色手链晃了晃，坠着枚小小的月亮吊坠。后来我在精品店见过同款，标签上的价格让我攥紧了口袋里的公交卡，最终只买了支带月亮图案的笔，在草稿本上画满弯弯绕绕的弧。

"小棠，发什么呆？"林夏的声音惊飞了树梢的麻雀。她勾住我肩膀时，我慌忙把可乐塞进书包，硬币在罐底滚出轻响。上周她指着篮球场上的宋亚轩尖叫时，我正咬着笔杆解一道三角函数题，草稿纸上的辅助线歪歪扭扭，像极了我每次见他时紊乱的呼吸。

晚自习结束时下起了小雨。我躲在教学楼檐下等雨停，看见宋亚轩抱着作业本跑过，白色衬衫在路灯下透出暖黄的光。鬼使神差地，我追了两步，伞尖刚要探出，就听见他对旁边的男生说："我妈说考完试就移民，那边学校已经联系好了。"

雨滴在伞骨上碎成晶亮的珠子。我忽然想起他课桌里总放着本《纽约摄影年鉴》，扉页贴着自由女神像的明信片，边缘被翻得发毛。原来那些在图书馆查资料的午后，他说"想拍遍全世界的月亮"时，眼里的光并非只为我而亮。

雨停时月亮又出来了，比先前更淡，像被水洗过的糖纸。我摸出书包里的可乐，硬币还在罐底沉着，映着路灯的光，像枚褪了色的星星。操场的香樟树在风里沙沙作响，远处传来锁门的"咔嗒"声，我忽然想起昨天值日生忘记收的篮球，此刻大概还躺在记分牌下，等着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晒暖。

平安夜那天，学校破天荒允许办晚会。我穿着新买的白毛衣，在走廊尽头撞见宋亚轩，他手里抱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红丝绒蝴蝶结在灯光下泛着柔光。我们同时顿住脚步，他耳尖微微发红，像那年深秋我在他课本里夹的枫叶。

"给你的。"他又说了一次，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礼盒落在我掌心时，远处传来倒计时的欢呼，五、四、三......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零点钟声里裂成两半。就在这时，教导主任的手电筒光扫过来，他猛地拽住我手腕躲进楼梯间，黑暗中能听见彼此交错的呼吸。

"其实我......"我们同时开口。他的指尖在我手腕上轻轻颤了颤，像片即将飘落的叶子。月光从气窗斜斜切进来，在他睫毛上镀了层银边，我看见自己倒映在他瞳孔里，小小的，怯怯的，像只不敢触碰光明的幼兽。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走廊里的喧闹声。他后退半步，喉结滚动着说："考完试我就要走了。"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明天会下雨般寻常。我想起他课桌上的台历，被红笔圈住的日期越来越近，像朵缓慢绽放的黑色花朵。

"我知道。"我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甚至还能扯出个微笑，"祝你......前程似锦。"礼盒在我们之间尴尬地悬着，他忽然伸手拿走，塞进旁边的垃圾桶。红丝绒蝴蝶结蹭过金属边缘，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某种温柔的凌迟。

深冬的风从楼梯间灌进来，我忽然想起那年秋天他给我讲题时，校服外套搭在我肩上的温度。此刻他的侧脸隐在阴影里，我看不清表情，只能听见他说："有些东西，现在说了也没意义了。"然后转身离开，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像在逃离某种即将决堤的潮水。

礼盒里的东西我终究没看见。后来听林夏说，平安夜那晚，隔壁班的校花收到了个带红丝绒蝴蝶结的礼物，里面是支很贵的口红。我摸着书包里那支画满月亮的笔，忽然笑了——原来有些误会，从一开始就写好了结局。

毕业典礼那天，暴雨倾盆。我在人群里远远望着宋亚轩，他穿着黑色学士服，站在校长旁边笑得很灿烂。雨水顺着伞骨流成帘幕，模糊了他的轮廓，却清晰了我掌心里那枚硬币的纹路——不知何时，上面的月亮图案已经被磨得发亮，像段被反复摩挲的旧时光。

散场时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向他，可还没开口，就看见校花撑着伞跑过来，亲昵地替他整理领结。雨水在他们周围溅起细小的水花，他侧头说话时的神情，像极了那年给我讲题时的温柔。我忽然转身，任凭雨水浇透全身，听见书包里的硬币"叮"地一声掉进积水里，转眼就被湍流卷走，连个涟漪都没留下。

后来我去了北方的大学，宿舍窗台上摆着从海边捡的贝壳，里面盛着半勺月光。偶尔收到高中同学的消息，说宋亚轩在纽约拍的月亮系列得了奖，照片里的月亮又大又圆，像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我摸着课桌上新刻的月亮图案，忽然想起那年他在便利店玻璃上画的笑脸，如今早已被无数场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昨夜梦见回到高中操场，月光依然像碎银般撒了一地。宋亚轩站在跑道尽头向我挥手，我跑过去时却发现他手里握着的，是当年那罐没送出去的可乐。拉环拉开的瞬间，硬币掉进我掌心，上面的月亮忽然裂成两半，露出里面刻着的小字："我喜欢你"。

可梦醒时，掌心里什么都没有。窗外的月亮瘦瘦的，像枚被时光啃过的书签，夹在那年未写完的情书里。原来有些话，终究只能说给月光听，而那些没说出口的爱意，早已在岁月里凝成了琥珀，隔着永恒的距离，折射着当年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