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破碎里看见完整——读余华记》
深秋的傍晚,我又翻开《活着》。书页间夹着的枫叶早已褪成褐黄,像福贵手里那截磨秃的牛绳,在时光里晃出细碎的影子。余华的文字总让我想起旧铁器,初触时生冷,摩挲久了竟能焐出温度,那些被苦难砸出凹痕的故事,最终都成了照见人性的镜子。
一、冷刃下的温情
第一次读余华是在十六岁的冬夜。《许三观卖血记》里,许三观站在雪地里,把热毛巾敷在胳膊上焐热血管,只为多卖些血换钱。我裹着棉被缩在台灯下,手指被寒气冻得发僵,却觉得心口发烫。余华的笔触像把手术刀,冷冷地划开生活的肌理,可刀刃下流动的,却是对小人物滚烫的悲悯。他写福贵的老牛“比谁都清楚自己要死了”,写少年桑桑在油麻地的槐树下掉光头发,写林祥福背着女儿走千里寻亲,每个字都浸着苦,却又在苦里泡出回甘。
有人说他擅长写苦难,我却觉得他更懂如何在苦难里种花生。那些被命运反复捶打的人,总能在他的文字里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不是鸡汤式的逆袭,而是像野草一样,哪怕被踩进泥里,也能从石缝里长出新绿。就像《活着》里的福贵,经历了亲人相继离世,最后还能对着老牛笑:“今天有庆、二喜耕了一亩,家珍、凤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耕了半亩。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是要羞你。”这话里藏着多少血泪,却又带着看透世事的豁达。余华曾说:“活着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他笔下的人物,早已把苦难嚼碎了咽下去,在骨血里酿成了生存的智慧。
二、荒诞里的真实
读余华的小说,常常会在荒诞中看见惊人的真实。《第七天》里,主人公在死后的世界游荡,遇见卖肾的青年、跳楼的少女、被强拆的死者,这些看似魔幻的情节,却像一面哈哈镜,照出现实的畸形与褶皱。他写《兄弟》里的李光头在厕所偷看女人屁股,写《现实一种》里的家族仇杀,那些粗粝的、不堪的细节,却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人性深处的暗室。
我曾在医院陪床时见过类似的荒诞。邻床的老人每天絮絮叨叨讲自己年轻时当过土匪,杀过人,可临终前却攥着儿子的手说:“我这辈子,就想做个好人。”这让我想起余华写的《活着》里的春生,那个曾开车撞死福贵儿子的县长,最后在**中被批斗得想自杀,福贵却对他说:“春生,你要活着。”人性从来不是非黑即白,余华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从不居高临下评判对错,而是蹲下来,用平等的目光凝视那些在善恶边缘徘徊的灵魂。他写的不是故事,而是人性的说明书,让我们在别人的故事里,照见自己的影子。
三、破碎中的完整
去年在乌镇见到余华的手稿展览。玻璃柜里,《活着》的初稿布满修改痕迹,某个句子被反复划掉又重写,墨迹晕开成小片的乌云。我忽然想起他说过:“写作是一种让自己变得完整的过程。”或许每个作家都是拾荒者,在生活的废墟里捡拾碎片,再用文字拼成属于自己的月亮。
余华的文字里有一种残酷的温柔。他写《文城》里的林祥福,明知寻找的“文城”可能不存在,却依然背着女儿跋涉千里;写《河边的错误》里的警察队长,在真相与疯癫之间挣扎。这些人物都带着残缺,却又在残缺中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圆满。就像他本人,早年做过牙医,见过太多病痛与死亡,后来拿起笔,把那些沉重的东西都写成了轻,让读者在眼泪里能看见星光。
离开乌镇那天,雨丝细密如织。我路过一家旧书店,看见《活着》摆在显眼的位置,封面是夕阳下的老牛与老人,背景是一片金黄的稻田。忽然想起余华在访谈里说:“中国的农民,往往在最悲惨的时候,笑得最灿烂。”这或许就是他写作的密码——在破碎里看见完整,在苦难里遇见神性。他的文字不是止痛药,而是手术刀,帮我们剖开结痂的伤口,让阳光照进那些早已愈合却仍在隐隐作痛的地方。
合上书卷时,暮色已深。窗外的梧桐叶簌簌落下,像书中那些远去的人物,在时光里留下窸窣的回响。余华教会我们的,从来不是逃避苦难,而是像他笔下的人物那样,带着伤痕认真地活,在泥泞里种出花来。或许这就是文学的力量,它让我们在别人的故事里历经沧桑,却又在自己的生活里重新爱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