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北岸的芦苇荡里飘着焦糊的尸臭,德械师少校陆沉舟踩着浸透血水的皮靴,每一步都带起黏连的碎肉。他的花名册被雨水泡得发胀,墨迹晕染成诡异的血滴状——这本该记录整编第88师两千精锐的名册,如今只能潦草记下沿途收拢的溃兵。
"东北军第七旅王铁栓!"奉天口音的吼声震得芦苇摇晃。满脸硝烟的汉子从浮尸堆里爬出来,奉天造步枪枪托上刻着十七道划痕,绑腿里插着半截女儿的红头绳。他身后跟着三个佝偻身影:缺了右耳的机枪手、眼球挂在脸上的少年兵、用麻绳捆着断臂的老伙夫。
陆沉舟的钢笔尖戳破纸面:"建制?"
"没了。"王铁栓吐出口黑血,露出被炸豁的槽牙:"沈阳北大营剩的三十七个弟兄,到这儿就剩四个活牲口。"
转过烧焦的槐树林,惨叫声刺破雨幕。五个川军士兵正用大刀片剁着日军侦察兵的四肢,竹斗笠下青筋暴起:"龟儿子还想报信!"领头的独眼汉子抹了把脸上的脑浆:"二十一军范哈儿部下,马克沁重机枪班刘三才!老子们从闸北退下来,重机枪?早他娘化成铁水啰!"
江湾跑马场的残垣下,粤军残部正在焚烧尸体。十九路军老兵陈虾仔赤裸上身,胸口烫着"誓死抗日"的焦黑疤痕,正用刺刀在青砖上刻字。陆沉舟走近才看清内容——那是用三百多个阵亡者名字拼成的《满江红》。
丢你老母!"陈虾仔突然暴起,汉阳造枪托砸碎偷袭的日军伤兵天灵盖:"呢个冚家铲(这个混蛋)装死!"脑浆溅在花名册上,陆沉舟发现这日军怀里揣着撕碎的《申报》,头条赫然是"四行仓库守军全军覆没"。
最惨烈的收容发生在麦根路货栈。桂军溃兵莫大勇带着七个浑身焦黑的弟兄,正用日军钢盔煮着皮带汤。苗刀插着半只烧焦的耳朵:"昨日在虹桥,狗日的用毒气弹......"他突然剧烈咳嗽,吐出口带着肺叶碎片的黑血:"全连九十八人,就剩我们八个喘气的。"
夜幕降临时,八百残兵蜷缩在四行仓库地下掩体。陆沉舟借着马灯清点:德械师完整建制只剩半个迫击炮排,东北军散兵四十七人,川军敢死队三十九人,桂军残部二十一人,粤军十九路军老兵十二人,上海保安团六人,还有沿途收容的湘军、滇军、鲁军溃兵二百余——所有人共用五挺能响的机枪,步枪平均每人八发子弹。
"报告!"上海保安团的小宁波突然尖叫。这个前法租界巡捕房翻译,此刻正用发抖的手指戳着通风口——二十米外的瓦砾堆里,半截日军观测气球正在升起。八百双充血的眼睛同时瞪大,他们知道,最后的时刻要来了。
第一颗照明弹将苏州河照成白昼时,日军汽艇发动机的轰鸣已震碎玻璃。王铁栓趴在东墙缺口,辽十三步枪准星套住汽艇驾驶员的太阳穴——这个距离本该十拿九稳,但溃烂的右手虎口让他三次脱靶。
"东北佬让开!"川军刘三才抡起大刀劈开砖石,露出藏在地板下的马克沁重机枪。暗红色血垢堵塞了注水口,他竟解开裤带对着枪管撒尿:"老子们的大家伙,专治东洋矮骡子!"
汽艇撞上水下铁丝网的瞬间,整条河道沸腾了。陈虾仔点燃浸满煤油的芦苇筏,火光照亮他胸口的烫伤疤痕。十二艘火船顺流而下,将日军先锋汽艇困在火网中。莫大勇的苗刀突然寒光暴起,斩断系着炸药包的缆绳——这是用最后半桶水泥自制的漂雷。
"天皇陛下板载!"燃烧的汽艇上,赤裸上身的日军敢死队集体割喉,喷溅的动脉血为后方炮兵指引坐标。陆沉舟的望远镜被血雨糊住,他看见对岸升起十二盏观测气球,日军150mm榴弹炮群正在调整仰角。
大地在齐射中痉挛。四行仓库西墙轰然倒塌,露出后面用尸体垒成的工事——那是白天战死者的遗骸,被川军用绑腿和电话线捆成肉墙。小宁波突然发出非人惨叫,他的左腿被弹片削飞,却仍用巡捕学来的绳技将三个日军侦察兵勒死在铁丝网上。
正午时分,日军投入九四式装甲车。德械师最后的PAK37战防炮射出填满铁钉的霰弹,却在装甲上撞出零星火花。"丢你老母!"陈虾仔撕开军装,露出绑满炸药的身体:"十九路军的规矩,见铁王八就贴!"这个参加过淞沪抗战的老兵,在装甲车底盘下引爆时哼着粤剧《帝女花》。
装甲车残骸堵塞了突破口,日军改用火焰喷射器清场。桂军莫大勇突然跃出掩体,这个曾徒手搏杀过瑶山虎的汉子,竟用苗刀劈断日军射手的气管。燃料罐轰然炸开时,他浑身浴火抱住第二具喷火器,八名日军在火龙卷中化作焦炭。
夜幕降临时,活着的还剩四百三十一人。仓库地下室积满三指深的血水,王铁栓用刺刀挑出右臂里的弹片,辽十三步枪枪托上新增四道刻痕。陆沉舟正在统计最后的弹药:重机枪子弹七百发,手榴弹九十三枚,迫击炮弹五发——以及用门板钉和玻璃渣自制的六百多枚土炸弹
血月悬在四行仓库残破的穹顶时,三百一十七人蜷缩在渗水的弹药库里。王铁栓用刺刀撬开水泥地板,挖出半坛裹着油布的绍兴黄酒——这是川军刘三才用三条人命换来的"断头酒"。
"东北爷们先来!"王铁栓撕开衣襟露出溃烂的枪伤,酒液浇在伤口上腾起白烟。他仰头灌下混着脓血的酒,突然掏出贴身藏着的婴儿鞋:"俺闺女要是活着...该会喊爹了吧?"鞋尖绣着的虎头被血污浸透,鞋底还粘着北大营的冻土。
角落里,桂军莫大勇正用苗刀削着竹片。这个曾手刃过十二名瑶匪的汉子,此刻颤抖着刻下漓江边的吊脚楼。"阿妹等不到我啰..."他突然扯开裤管,露出被火焰喷射器烧焦的腿骨:"狗日的白磷弹,烧了三天三夜还在冒烟。"
上海小宁波蜷在通风管下,用巡捕房学的法语在墙上刻字。他的左腿断茬处爬着蛆虫,却坚持用玻璃碴画法租界地图:"霞飞路转角有家俄国诊所...医生收容过学生..."血手指突然僵住——他想起诊所早被日军燃烧弹烧成了焦炭。
德械师陆沉舟正在清点最后的武器。三挺捷克式轻机枪只剩四百发子弹,汉阳造步枪平均每人五发,迫击炮弹药箱里躺着孤零零的两枚炮弹。最珍贵的是一箱金陵兵工厂赶制的燃烧瓶,玻璃瓶上还贴着"镇江陈醋"的标签。
"长官!"粤军陈虾仔突然扯开胸前的纱布,露出溃烂的烫伤疤痕。这个十九路军老兵竟用刺刀在腐肉上刻字,血水顺着"杀尽倭奴"四个字往下淌:"把我绑到西墙缺口,等鬼子靠近就点火!"他脚边是用裤管缝制的炸药包,里面填着从日军尸体扒出的手雷破片。
子夜时分,仓库突然响起《松花江上》的口琴声。东北军溃兵里钻出个戴圆框眼镜的学生,他颤抖的嘴唇被琴身铁片割出血:"我在北大营当文书的...少帅说不能开枪..."口琴突然被砸碎,王铁栓揪着学生衣领嘶吼:"现在能开枪了!往死里打!"
震动从地底传来,日军工兵正在挖掘地道。莫大勇把耳朵贴在地上,苗刀在砖石划出曲线:"东南角,三十米深!"三百人疯狂刨开血泥,用最后半桶水泥浇筑成反向爆破井。当日军引爆炸药的瞬间,二十个捆满手榴弹的敢死队员跳进地道,冲击波将整片地基掀高三尺。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陆沉舟发现刘三才在马克沁机枪上刻字。这个屠夫出身的川军汉子,用大刀片在冷却套筒刻下歪扭的"正"字,每个笔画代表五个被他收割的亡魂。"格老子的..."刘三才突然咧嘴一笑,露出镶金的门牙:"下辈子还当机枪手!”
晨雾被燃烧弹染成血红时,日军发动了总攻。十二辆八九式中战车组成楔形阵,履带碾过堆叠三层的尸体,车载机枪将仓库外墙扫成蜂窝。陆沉舟看着最后两发迫击炮弹——这是用教堂铅窗熔铸的弹头,里面灌着铁钉和碎玻璃。
"装填!"王铁栓的嘶吼震落墙灰。炮弹在坦克群前炸开金属风暴,领头的战车观察窗被铅汁封死,驾驶员在钢铁棺材里疯狂捶打舱盖。小宁波拖着断腿爬向坦克盲区,这个精通五国语言的巡捕房翻译,此刻用消防斧猛砍油箱:"Merde!(混蛋) "汽油喷溅的瞬间,燃烧瓶划过精准的抛物线。
爆炸气浪掀飞了半面西墙,露出后面用尸体浇筑的工事。东北军的冻僵遗体、川军的焦黑残躯、桂军的白骨森森,被水泥黏合成血肉长城。莫大勇的苗刀劈进日军少佐的锁骨,这个曾生撕虎豹的瑶山猎人,竟被三把刺刀同时贯穿。他最后咬断敌人喉管时,血沫里混着漓江的山歌调子。
正午的太阳灼烤着满地碎镜——那是仓库仅存的玻璃窗,此刻反射着千百个扭曲的战场。刘三才的马克沁枪管烧成暗红色,冷却水蒸发后,他用刺刀挑开手腕静脉往注水口灌血。"来啊!东洋龟儿子!"这个屠户之子在断气前,手指仍紧扣着扳机,枪口指向日军联队旗。
王铁栓的辽十三步枪早已打光子弹,他用枪托砸碎第五个敌人的面骨时,发现右手只剩下森森白骨。这个沈阳北大营的神枪手,最终抱着炸药包滚进坦克履带,婴儿鞋的虎头刺绣在爆炸中化为灰烬。
陆沉舟倚在青天白日旗下,左腿被履带碾成肉泥。他看着日军士兵挺着刺刀逼近,忽然想起整军那日的暴雨——八百套不同颜色的军装,在泥泞中结成血色纽带。当刺刀刺入胸膛的刹那,他拉响藏在怀里的集束手雷,冲击波将军旗残片送上高空,宛如涅槃的血凤凰。
黄昏时分,日军工兵用喷火器清理战场。在仓库北墙根,他们发现八百零九道深浅不一的刻痕:东北的冻土、川西的朱砂、桂南的红泥、沪上的青灰...所有土壤都被血胶黏成一体。少佐用军靴碾过刻痕旁的半张《申报》,头条"四行仓库仍在抵抗"的铅字浸在血泊里,远处黄浦江的汽笛正为这场葬礼鸣响最后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