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铃惊画影
暴雨砸在祠堂青瓦上的闷响搅得人心烦。林远跪在蒲团上,衣摆被漏进的雨水浸得发潮。他摩挲着掌心的银铃,铜面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铃舌处刻的衔尾狐图腾缺了一角,裂纹正贴着他腕间朱砂痣的位置发烫。
“咔嚓——”
指腹突然传来灼痛,他猛地缩手,一滴血珠滚落在地。抬头时,供桌上的年画无风自动,画中赤狐的眼珠骨碌转了一圈。朱红颜料顺着狐尾滴落,混着他的血在青砖上凝成暗纹。
“谁?”林远霍然起身,烛台被衣摆带翻。
窗外闪过一抹红影,少女踮脚扒着窗棂的姿势像极了偷食的猫。四目相对的瞬间,她腕间铜钱大的胎记骤然泛红,与银铃裂纹同步灼烧。
“等等!”他踉跄追出去,门槛绊得他险些扑倒。
暴雨浇得人睁不开眼,泥地里躺着颗沾牙印的野莓核。他弯腰去捡,酸涩香气钻入鼻腔的刹那,耳边炸开一声带血的呜咽——
「别怕,我替你解开这个。」
恍惚间,自己正捧着赤狐血肉模糊的后腿,野莓汁混着草药敷在伤口。小兽湿漉漉的鼻尖蹭过指尖,琉璃瞳里映着他腕间发烫的胎记......
“啪!”
银铃坠地的脆响拉回神智。林远攥紧莓核退回祠堂,后背抵着门板剧烈喘息。供桌下的年画突然渗出黑血,他下意识用银铃去接。血珠顺着铃纹游走,竟凝成半块泛黄的婚书残片——
「聘苏氏阿颜」
字迹工整清隽,与他今晨批改学生功课的笔迹分毫不差。
指尖刚触到纸缘,剧痛便从掌心窜至颅顶。
火舌舔舐婚书的画面在眼前炸开,苏颜蜷在雷云下的背影支离破碎。她回头时左眼已烧成血窟窿,尖牙咬碎半句诅咒:「来世......换我做你的劫。」
“呃!”林远跪倒在地,银铃烙进掌心的“蘇”字滋滋冒烟。泪水混着冷汗砸在残片上,晕开了背面的墨渍——竟是昨夜他批阅诗文时,无意在纸角写下的“颜”字。
暴雨声中混进一声轻笑。
红衣少女蹲在老槐树后,指尖无意识捻着野山茶。花汁染红指甲的刹那,她忽然僵住——这个拈花的姿势,与祠堂年画中狐耳少女的动作重合得分毫不差。
林远撞开祠堂后门时,正看见她慌乱缩回树后。少女的裙摆勾断枯枝,发间银簪坠地,滚到他脚边。
“你的簪子。”他弯腰去捡,袖口滑落的银铃擦过她手背。
两道胎记同时灼烧。
少女猛地抽回手,琉璃色瞳孔缩成竖线:“你、你流血了......”
她指尖戳向他掌心,那里还粘着婚书残片的碎屑。林远突然抓住她手腕,拇指按在胎记上:“我们是不是见过?”
雷光劈开夜幕,将两人的影子烙在泥地上。少女的轮廓与年画中的嫁衣狐影重叠,发间山茶花被暴雨打散,金粉顺着雨水流进他衣襟。
“疯子!”她挣开桎梏转身就跑,野莓从袖袋撒落一地。
林远追了两步突然僵住——那些莓子滚落的轨迹,恰与前世小狐叼来试探他的“毒果”位置重合。祠堂传来木板迸裂的闷响,年画中的赤狐竟探出半截爪子,蘸着黑血在墙面书写:
「丙辰年大凶,狐仙娶亲」
银铃在掌心疯狂震颤。
当林远看清墙上的“娶”字与自己昨日给学生讲解《诗经》时写的婚帖笔迹相同时,暴雨中忽然飘来药香。红衣少女去而复返,抱着装满止血藤的竹篓,发梢还粘着野莓叶。
“你的伤......”她盯着他溃烂的掌心,无意识模仿画中狐女敷药的动作,“要敷这个。”
惊雷炸响的刹那,林远忽然捏住她下巴。
少女吃痛张嘴,唇间野莓香气与他记忆中的酸涩重合。三百道换命符在脊背灼烧,他几乎要把那个名字嚼碎了吐出来:“苏颜?”
山茶花在她鬓边碎裂,金粉凝成铃铛纹样。少女腕间胎记渗出血珠,顺着银铃裂纹爬成“姻缘契”三字。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吆喝,混着她惊慌的喘息砸在耳畔:“我不认得你!”
林远却低笑出声,就着她的手咬破野莓。酸涩汁水漫过喉头时,前世那句带血的诅咒在胸腔震荡——
「我要你夜夜入梦......恨我也好......」
暴雨冲刷着墙面的血字,婚书残片在银铃中化为灰烬。当少女挣脱桎梏逃进夜幕时,林远抹了把唇角的血,将沾着她体温的野莓核塞进铃铛。
祠堂烛火倏地熄灭,年画里的赤狐眨了眨眼,尾尖金粉落在他渗血的掌心,烫出一枚铃舌状的烙印。
后半夜雨势渐弱,林远蜷在祠堂角落的草席上。银铃贴着心口发烫,梦中尽是零碎片段:苏颜用尾巴卷着药杵捣碎野莓,雷火烧焦的嫁衣混着金粉落进汤药,她掰开他牙关灌药时獠牙刺破唇瓣......
“咳咳!”
他惊醒时喉头腥甜,掌心“蘇”字疤沾着新鲜血渍。供桌下的年画无端缺了一角,残片边缘焦黑卷曲,像是被火舌舔舐过。
晨雾漫进祠堂时,门槛缝隙卡着朵带露的野山茶。林远俯身去捡,发现花茎缠着根红绳——正是昨夜那少女发间坠落的银簪穗子。
“林先生!”
脆生生的呼唤惊飞檐下麻雀。私塾最顽皮的学童阿宝扒着门框,举着张皱巴巴的宣纸:“新来的采药姐姐让我送这个!”
纸面晕着可疑的红渍,歪扭字迹像是用指甲蘸血写的:
「止血藤放在西窗下」
墨渍未干的“藤”字旁,画了个吐舌头的狐狸头。
林远冲到西窗时,竹篓上的水珠还未干透。篓底垫着几片宽叶,野莓与止血藤交叠摆放,恰似前世小狐为他包扎腿伤时的模样。他掀开最上层草药,底下赫然藏着半块柿饼——酥皮上留着清晰的牙印,缺口的形状与三百年前那只偷吃供品的赤狐一模一样。
“抓到你了。”
低喃消散在晨风里。林远就着柿饼咬破指尖,血珠滴入银铃裂纹。当少女的轮廓在铜面上渐渐清晰时,私塾方向突然传来惊叫。
“妖怪!祠堂年画成精了!”
阿宝连滚带爬扑进他怀里,小脸吓得煞白。林远奔回祠堂时,正撞见红衣少女踮脚去够墙面——那幅赤狐年画的右眼窟窿里,竟嵌着枚褪色的红梅簪。
“别碰!”
喝止迟了半步。少女指尖刚触到簪子,整幅年画突然自燃。火舌窜上房梁的瞬间,她腕间胎记渗出金血,顺着袖口滴落成铃铛纹样。
林远抄起祠堂铜盆泼水,却见火焰诡异地避开少女,只追着他衣摆灼烧。混战中,她突然转身将他扑倒在地,发间山茶花蹭过他下巴:“你究竟是谁?”
三百道换命符在脊背游走。
林远捏住她后颈,将人按在未燃尽的年画残片上。火苗舔舐着两人交叠的衣袖,焦糊味中混进一丝野莓香:“这话该我问你——”
他扯开她衣领,心口淡粉疤痕与银铃裂纹完全重合,“苏颜,你还要装多久?”
少女瞳孔骤缩。
残存的红梅簪突然迸裂,簪头滚出颗干瘪的野莓籽。当林远碾碎果核时,前世那句消散在雷雨中的诅咒在耳畔炸响:
「吃了我的莓子......下辈子还得遇见我。」
祠堂轰然倒塌的前一刻,少女突然咬破他手腕。血腥气在唇齿间漫开时,年画灰烬中腾起金雾,三百年前的嫁衣虚影与今世的红裙重叠。她甩开他踉跄后退,琉璃瞳里映着漫天飞灰:“疯子!我不认得什么苏颜!”
林远却在笑。
他摊开掌心,昨夜捡到的野莓核已发芽抽枝。嫩绿藤蔓缠着银铃生长,在铃纹间绽出朵山茶花——与少女鬓边那朵一模一样。
更夫敲响五更梆子时,暴雨复又倾盆。林远攥着半截红梅簪走出废墟,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少女的绣鞋踩过水洼,湿透的裙摆扫过他脚踝:“喂......”
她递来颗沾雨的野莓,耳尖泛起可疑的绯色,“你的铃铛,能辟邪吗?”
雷光劈开云层时,林远忽然将银铃系上她手腕。铜铃贴住胎记的刹那,前世今生两道伤痕同时灼烧。少女吃痛甩手,却被他紧扣十指:“不能辟邪。”
他俯身咬住她指尖的野莓,酸涩汁水在舌尖炸开,“但能锁魂。”
祠堂残垣上,年画灰烬被雨水冲成狐狸嫁衣的形状。当少女腕间银铃无风自鸣时,林远忽然想起——今晨批改的学生功课里,阿宝歪歪扭扭地写着:
「先生总望着祠堂发呆,像是在等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