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九月的阳光比南京更锋利。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宿舍楼下，眯着眼看这座陌生的城市。梧桐树的叶子还没开始泛黄，但空气里已经飘着淡淡的桂花香。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苏雨晴发来的消息：

"到学校了吗？宿舍怎么样？"

我拍了张宿舍楼的照片发给她。四人间，上床下桌，我的床位靠窗，能看到远处高耸的东方明珠。照片发出去不到三秒，视频通话的请求就跳了出来。

"简宁！"她的脸挤满整个屏幕，背景是熟悉的艺术学院画室，"哇！你们宿舍好大！我这边六人间都快挤死了！"

我轻笑出声，看着她把手机转了一圈展示周围环境。画架上是一幅半完成的风景画，调色盘上的颜料已经干涸，看来她又熬夜了。

"新作品？"我问。

"嗯。"她把手机转回来，突然压低声音，"其实...是给你的。"

她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粉色，像她最爱用的那款水彩颜料。我的心脏漏跳一拍，还没来得及追问，视频那头传来一阵喧闹声。

"雨晴！模特到了！"有人喊道。

"马上来！"她回头应了一声，又匆匆转向屏幕，"我得去上课了，晚上再聊？"

我点点头，看着她对我比了个笨拙的心形，画面随即切断。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微微上扬的嘴角。

宿舍里陆续来了其他三位室友。我帮着她们整理行李，听她们用上海话聊天，偶尔插入几句生硬的普通话问我问题。当我说出来自南京时，一个叫林莉的女生眼睛一亮：

"南京？我男朋友也在南京上学！"

她掏出手机给我看照片，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和苏雨晴的关系有了新的定义——我不再只是"简宁"，而是"有个女朋友在南京的简宁"。

晚上九点，我洗完澡出来，发现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全是苏雨晴的。我赶紧回拨，电话几乎立刻被接起。

"简宁..."她的声音带着鼻音，"我妈今天去复诊了..."

我握紧手机，轻手轻脚地走出宿舍，靠在走廊的窗边："怎么样？"

"医生说...有好转。"她吸了吸鼻子，"但她回来的时候，看见我在画你...把咖啡打翻在画纸上了。"

我的心揪了一下。虽然苏雨晴的母亲勉强接受了女儿去艺术学院的事实，但对我们的关系仍然讳莫如深。

"不是故意的？"我轻声问。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后来在厨房哭了很久，说'我不是故意的'..."

夜风吹乱了我半干的头发。三百公里外，苏雨晴此刻正蜷缩在宿舍的床上，抱着膝盖和我通话。我想穿过电波拥抱她，却只能把手机贴得更紧些，仿佛这样就能离她近一点。

"雨晴，"我突然说，"我们写信吧。"

"什么？"

"手写信。"我的思绪逐渐清晰，"像以前传纸条那样。你可以把画的小样夹在里面，我可以..."

"可以写只有你能看的话。"她接上我的话，声音突然明亮起来，"我明天就去买信纸！要那种有凹凸花纹的！"

我们聊到宿舍熄灯，直到她的声音因困倦而变得含糊。挂断电话后，我打开备忘录，开始写第一封不会寄出的电子信：

"亲爱的雨晴：

上海的地铁比南京拥挤十倍。今天我发现..."

写到这里我停住了。这些琐碎的日常，我想亲笔写给她看。

第一封信在一周后到达。我从学校收发室取出那个鼓鼓的牛皮纸信封时，手指微微发抖。信封上用彩色铅笔画了一只小小的蝴蝶，落在"简宁收"三个字旁边。

回到宿舍，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一叠厚厚的信纸滑出来，最上面是一张水彩明信片——我们常去的那家奶茶店，门口站着两个火柴人，一个扎着夸张的高马尾，一个抱着厚厚的书本。

我翻开信纸，苏雨晴潦草的字迹跃入眼帘：

"简宁：

艺术史课无聊到长蘑菇！今天教授放PPT时，我偷偷画了满页的你...(详见背面)"

翻到背面，是各种表情的简宁漫画：打哈欠的简宁，皱眉做题的简宁，吃冰淇淋沾到鼻尖的简宁...最后一张是两个小人手拉手，背景是歪歪扭拙的"300km"字样。

信的最后一段写着：

"附上本周作品《300公里系列No.1》。画到第三遍才满意，前两版在垃圾桶里(哭)。我妈上周问起你，虽然就一句'那个简宁什么时候回来'，但已经是巨大进步了对吧？..."

我把信纸按在胸口，那里涌动着一种温暖的疼痛。第二天，我跑了三家文具店，终于找到她喜欢的那种浮雕信纸。

我们的通信就这样开始了。每周三和周六，收发室都会有我的信。苏雨晴的信里总是夹着小画：食堂难以下咽的饭菜、总爱刁难她的素描老师、窗台上突然来访的白猫...而我的回信则写满上海的生活：物理系可怕的课程表、总迷路的校园、室友们知道我有女朋友后的反应...

十月中旬，苏雨晴寄来一个扁平的包裹。拆开后，是一幅精致的钢笔淡彩——我的宿舍楼被画成童话里的城堡，窗口飘出无数纸条，像风筝一样飞向远方的南京，而南京的窗口伸出一只手，努力去够那些飘带。

画作角落写着标题：《三百公里的情书》。

我把这幅画贴在床头，每晚入睡前都要看一遍。室友们从最初的好奇变成了习惯，甚至林莉还会提醒我："简宁，你女朋友今天该来信了吧？"

十一月初的一个雨天，我收到一封异常单薄的信。信封上没有蝴蝶图案，只有匆忙写下的"简宁收"三个字。拆开后，里面只有一张纸条：

"我妈进了医院。不是自杀，是肺炎。她说想见你。你能回来吗？"

字迹有些颤抖，最后一句被水渍晕开过。我看了一眼日历——周三，下午只有一节选修课。一小时后，我坐在了前往南京的高铁上。

车窗外，雨水模糊了田野的轮廓。我盯着手机里苏雨晴上周发来的照片——她站在新完成的壁画前，脸上沾着颜料，笑得灿烂。那是她第一次接到商业委托，为一家咖啡馆画墙面。

列车广播报出南京站名时，我的手心已经全是汗。出站后，我直接打车去了医院。在呼吸内科病房门口，我看到了苏雨晴——她瘦了很多，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正低头翻看一本画册。

"雨晴。"我轻声唤她。

她猛地抬头，画册"啪"地掉在地上。下一秒，我被她紧紧抱住，她的脸埋在我肩头，呼吸透过衣料灼烧我的皮肤。

"你来了...你真的来了..."她语无伦次地说，"我以为..."

"嘘。"我轻抚她的后背，"我答应过的，记得吗？"

她退后一点，用手背擦去眼泪，却把更多颜料抹在了脸上——看来她刚才还在画画。我这才注意到，病房门口的椅子上摊开着一本素描本，上面是未完成的病房速写。

"她睡着了。"苏雨晴顺着我的视线看去，"这两天好多了，就是一直念叨你..."

我惊讶地挑眉，她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很神奇对吧？生病让她柔软了不少。"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苏雨晴的母亲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睡梦中还在咳嗽。比起暑假时，她更憔悴了，白发也多了不少，但眉宇间的紧绷感似乎减轻了些。

"阿姨。"我小声问候。

没想到她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我身上，竟露出一丝笑意："来了啊..."

我愣在原地。这是她第一次对我笑。

"妈，您要的粥..."苏雨晴也呆住了，手里的保温杯差点掉在地上。

"放着吧。"她母亲轻声说，然后又看向我，"上海...还习惯吗？"

接下来的半小时像梦一样。我坐在病床边，回答着她关于大学生活的问题，而苏雨晴站在一旁，眼睛瞪得圆圆的，活像见了鬼。当我们起身告辞时，她母亲突然拉住我的手：

"谢谢你...照顾雨晴。"

走出病房，苏雨晴一把将我拉到楼梯间，捧住我的脸就吻了上来。这个吻带着眼泪的咸味和颜料的松节油气息，热烈得让我头晕目眩。

"她认可我们了..."分开后，苏雨晴抵着我的额头呢喃，"虽然方式很别扭..."

那天晚上，我们挤在苏雨晴宿舍的小床上，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分享着这几个月的生活。她的室友们识趣地去了隔壁寝室，只留下床头一盏小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融成一体。

"我有个惊喜给你。"苏雨晴突然跳下床，从画筒里抽出一卷画布，"本来打算圣诞节送你的。"

画布展开，是一幅精心绘制的双人肖像——我们俩站在南京站的月台上，背景是驶向上海的列车。画中的简宁半个身子已经在车厢里，却仍紧紧握着苏雨晴的手；而苏雨晴的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视频通话的界面。

"这是..."我的喉咙发紧。

"《三百公里系列》终章。"她轻声说，"虽然实际上我们隔了296公里。"

我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她真实的心跳。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爱情——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有人愿意记住你生活中的每个细节，包括那微不足道的四公里误差。

回上海的前一天，苏雨晴带我去了她的新秘密基地——艺术学院顶楼的一个小阁楼，被她改造成了迷你画室。墙上贴满了《三百公里系列》的草稿，中央的画架上是一幅刚起稿的新作：两只交握的手，一只沾着颜料，一只拿着钢笔。

"下一系列。"她得意地说，"叫《共生》。"

我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夕阳透过天窗洒进来，给她的侧脸镀上金边，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我想把这个画面永远刻在记忆里——不是通过照片或文字，而是像第一次心动那样，用最原始的方式记住：心跳加速，掌心出汗，呼吸停滞。

回上海的列车上，我打开苏雨晴塞给我的告别礼物——一本手工装订的小画册，扉页上写着：

"给简宁：

当你读到这行字时，我们之间的距离正在缩短1.83米/秒。

爱你的雨晴"

我笑着翻开第一页，是她在我们相识第一天偷偷画的速写——教室最后一排，一个女孩望着窗外发呆，阳光在她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原来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在收集关于我的每一个瞬间。

车窗外，南京的轮廓渐渐远去。我掏出笔记本，开始写今天的信：

"亲爱的雨晴：

今天我发现，三百公里其实没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