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绣帕玄机
城隍庙的晨雾还没散尽,卖绒花的阿婆已经在石狮子旁支起了摊子。
杨文柏蹲下身时,竹篮里堆着的绢花还带着露水,甜腻的桂花头油味混在香火气里。
"后生要买花?"阿婆枯枝似的手指拨弄着篮中绢花,"新扎的玉兰,给相好姑娘戴正合适。"
杨文柏的目光却被篮底压着的物件勾住了——半方素白帕子从绒花堆里探出角,隐约可见藕荷色的丝线纹路。他伸手去够,阿婆突然按住篮子:"这个不卖,是留着垫篮底的。"
"我出三块大洋。"杨文柏摸出银元,阳光下袁大头的光泽晃花了阿婆的眼。
帕子抽出来的瞬间扬起细灰,角落绣着朵半开的玉兰,花蕊用金线勾了边。翻到背面,叶脉底下藏着个"蓉"字,针脚细得像发丝,正是苏绣里最费功夫的"劈丝"技法。
"前年腊月有人拿来抵债的。"阿婆把银元咬得咯吱响,"穿月白衫子的小娘子,说话带着吴江口音,手指头细得跟葱管似的。
"她突然压低声音,"那日她前脚走,后脚就来了两个短打汉子打听......"
庙前突然响起铜锣声。卖麦芽糖的小贩推车经过,车轱辘碾着青石板"咯噔"一响。
阿婆慌忙把绒花堆重新盖住帕子,杨文柏瞥见庙墙拐角闪过半截灰布衫——是那个缺指头的账房先生。
"您老再想想,"杨文柏又添了块银元,"那两人可有什么特征?"
阿婆的银发髻晃了晃:"有个穿黑胶鞋的,太阳穴上长着铜钱大的胎记。"她突然抓住杨文柏手腕,"后生,那帕子......"
话没说完,庙门口炸起鞭炮声。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经过,戴红花的驴子惊得尥蹶子。等杨文柏再回头,阿婆已经卷着包袱钻进了人群,只留下地上一朵踩碎的绒花。
帕子凑近鼻尖有股淡淡的沉香味,杨文柏突然想起彩云阁二楼那盏积灰的鎏金香炉。
他拐进庙旁的书画店,借了放大镜细看——玉兰花瓣的丝线里竟缠着几根银丝,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这是掺了真银线的苏绣。"店老板扶了扶老花镜,"早年间大户小姐才用得起,如今会这手艺的......"他突然噤声,盯着帕角"咦"了一声。
放大镜下,"蓉"字最后一捺的线头打了特殊的结,像朵微型梅花。
正午太阳晒得瓦当发烫,杨文柏在松鹤楼要了碗三虾面。跑堂阿福来添茶时,眼睛瞪得溜圆:"这帕子......"
"你见过?"
"去年端午,金三娘来喝茶落下一块。"阿福的白毛巾在桌上画圈,"后来青龙帮的人来找,把地砖都撬开三块。"
面汤腾起的热气里,杨文柏想起染坊里带血的发丝。他摸出帕子铺在桌上,虾仁的油花溅在绣纹上,突然显出几道浅色痕迹——像是被泪水反复浸湿又晾干的印子。
"借纸笔一用。"杨文柏照着帕上纹路描画,玉兰枝叶的走向连起来,竟隐约是个"冤"字。店门口卖唱的小姑娘突然拔高调子:"泪似湘江水,滔滔不断流......"
傍晚的绸缎庄后院,老师傅举着油灯细看帕子:"这银线是掺了真银箔捻的,民国初年就没人用了。"他指甲挑开一处线脚,"您瞧,丝线芯子里还裹着檀香木屑,这是防虫的秘方。"
杨文柏突然问:"能看出绣娘当时的状态吗?"
"针脚前密后疏,"老师傅的灯影在墙上摇晃,"绣到叶脉这儿手抖得厉害——要么是饿的,要么是怕的。"
账房先生缺指的手突然浮现在眼前。杨文柏连夜敲开表哥家门,陈明远披着睡衣翻出本民国十五年《吴江县志》:"苏家绣庄......有了!苏世昌,擅双面绣,民国十三年因烟债败家,独女下落不明。"
泛黄的书页上粘着张模糊照片,穿长衫的男人站在"苏绣传家"的匾额下,身后梳辫子的小姑娘正低头绷绣架——虽然看不清脸,但那截雪白的后颈,与彩云阁窗前的剪影如出一辙。
更鼓敲过三响时,杨文柏摸黑来到彩云阁后巷。西墙根的腌菜缸被月光照得惨白,他数着地砖往里走,第七列第三块砖缝里果然塞着团油纸。
展开是半张当票,当品栏写着"银累丝玉兰簪",日期正是苏婉蓉死前三天。
突然传来"吱呀"开门声。杨文柏闪到树后,看见金三娘提着灯笼出来,缎子袄下摆沾着泥点。她左右张望片刻,突然朝巷口学了三声猫叫。
穿黑胶鞋的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太阳穴上的胎记在月光下像块瘀血。金三娘递过个蓝布包袱,压低嗓子说了句:"告诉三爷,利息再宽限十日......"
包袱角散开,露出抹月白色——正是与绣帕同样的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