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最值钱的家当,是爷爷殡葬店里那口会喘气的井。
按说二十岁还在殡葬店打地铺挺丢人的,但长安大学殡仪系的学生住纸扎堆里也算专业实习。玻璃柜台里摆着泡发黑的牛眼泪,墙角纸人脸上的腮红还是我拿陈小曼过期的口红涂的——这事我能笑到给她抬棺那天。
"小兔崽子又偷我朱砂!"爷爷的咆哮震得门框上铜铃乱颤。老头此刻正蹲在天井里,拿二锅头往墨汁里兑,花白胡子沾着纸灰。那口缠着铁链的老井在他身后冒着寒气,青苔爬满的井栏上,民国年间刻的"锁龙"二字早被磨成了皱纹。
我咬着陈小曼送来的糖蒜蹲到井沿上:"您上个月用鸡血画符被王寡妇挠的伤好了?"
铁链突然"咯吱"晃了半寸。
老爷子抄起扫把要抽我,挂在井沿的裤腿却洇出一片水渍。深井里传来像是指甲刮石板的声音,混着铁链震颤的嗡鸣。这破井从我记事起就这德行,夏天结冰碴冬天冒热气,去年地震时井水涨到差三指就漫出来,水面漂的全是纸钱灰。
"再往井边凑就滚回学校住!"老头踹了脚井栏,那声响立刻缩回井底。他转身从神龛底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躺着本泛黄的《阴阳账簿》,封皮上还沾着疑似鼻血的褐斑。
"今天带你去开荤。"老头搓着烟叶冷笑,我盯着他缺了半截的小拇指——据说是给李局长家迁坟时被野狗啃的。殡葬店卷帘门"哗啦"升起时,晨光漏进柜台缝隙,照亮了账簿首页新添的一行血字,那痕迹像刚剖开的血管。
西街殡仪馆的冷库比太平间还热闹。王老爷子躺在水晶棺里,寿衣领口露着尸斑,像朵发霉的香菇。爷爷装模作样地摇着三清铃绕棺,铃铛声里混着他压低的声音:"墨斗线要缠七寸半,看见中指发黑就往嘴里塞铜钱。"
我正偷瞄家属席里哭晕妆的姑娘,尸体的左手突然抽搐着抓住了我的帆布包。满屋子人炸锅似的往外涌时,老爷子从裤兜掏出块吸铁石,"啪"地贴在水晶棺盖上。
"这叫磁镇八方!"老头桃木剑指天,剑穗上拴的钥匙扣闪着拼多多九块九包邮的塑料光。尸体安静得像条风干咸鱼,只有我知道那吸铁石下压着根鱼线,另一头正拴在我裤腰上。
回去时暮色染红了巷子口的卤煮摊。陈小曼系着油乎乎的围裙在剁大肠,后腰那块胎记从衣缝里露出来,活像朱砂盖的邮戳。她扔给我个铝饭盒:"给你留的肺头,再敢用纸元宝抵账,我就往你爷爷二锅头里兑洁厕灵。"
殡葬店铁门在身后合拢时,井口的铁链正在疯狂抖动。五条锁链断了三根,剩余两条绷得像吉他弦,井底传来类似婴儿啼哭的呜咽。爷爷突然把我推进柜台,枯树般的手掌按在账簿上——那本该空白的内页,此刻浮出一行正在渗血的小楷:
**戊戌年七月初七,陈小曼,殃气缠腰,寿二十又三。**
玻璃罐里的牛眼泪突然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