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铜铃叮当碎响,林清晏攥紧袖中顾明远塞来的荷包,指节硌得生疼。
荷包边角绣着歪歪扭扭的竹叶,是她十二岁那年学女红时绣废的,顾明远竟藏了整整五年。
"姑娘仔细门槛。"阿棠搀扶她的手突然一紧。
跨过将军府朱漆门槛的刹那,盛夏蝉鸣骤然褪去。
青石板路上蒸腾的热气里,两个婆子捧着冰鉴从回廊下经过,缎面裙角扫过阶前芍药,连眼风都不曾往这边扫。
"侧夫人请随老奴来。"门房婆子耷拉着眼皮,手中团扇往西边一指,"穿过这片竹林就是正院。"
林清晏望着婆子袖口沾着的桂花头油,那是嫡姐最爱用的香膏。
她垂眸掩住冷笑,任由阿棠替她擦去鬓边细汗。
竹林小径七拐八绕,待看到院墙外那株熟悉的歪脖子槐树,阿棠气得嘴唇发颤——这分明是绕回了东角门。
"姑娘何苦忍气?"阿棠扯着被荆棘勾破的裙裾。
林清晏抚过腰间缀着的鎏银香球,镂空雕花里透出半截苏合香。
这香球是顾明远清晨翻墙送来的,他说苏合香能镇魇,却不知她真正要镇的是掌心发烫的异香。
正厅檐下冰绡纱帘被风吹得乱晃,林清晏刚踏上台阶,斜刺里突然撞来个穿杏红比甲的丫鬟。
青瓷茶盏应声而碎,滚烫的茶水泼在她绣着并蒂莲的裙裾上。
"侧夫人恕罪。"那丫鬟嘴上告罪,手中帕子却故意往她腕上蹭。
林清晏反手扣住对方手腕,一缕腥甜的沉香猝不及防钻入鼻腔——是得逞的快意。
阿棠正要发作,却被林清晏轻轻按住。
她弯腰拾起碎瓷,指尖拂过盏底未干的茶渍:"这雨前龙井烹得火候过了,青花盏该用八十度的山泉水。"碎瓷片轻轻划过丫鬟腕间跳动的血脉,"就像打奴才,得打在七寸上才疼,你说是不是?"
丫鬟脸色煞白地退后两步,正撞上匆匆赶来的管家娘子。
林清晏将碎瓷丢进铜盆,清脆一声响惊飞檐下栖着的白颈鸦。
她望着管家娘子鬓间那支鎏金点翠簪——今晨还在嫡姐妆奁里见过的样式,忽然觉得掌心异香滚得更烫了。
远处传来玄铁战靴踏碎青石的声音,林清晏将烫红的手指藏进袖中。
阿棠替她理了理歪斜的珍珠步摇,冰凉的珠串贴着脸颊晃动,晃碎了檐角漏下的一线天光。
(接上文)
铜盆里的血水晃出细碎波纹,林清晏垂首盯着青砖缝里半片茶叶。
玄铁战靴踏碎倒映着琉璃瓦的积水,蟒纹袍角掠过她绣着忍冬纹的裙边时,突然凝住了。
"抬头。"
沈昭的声音裹着塞外风沙的粗粝,惊得阿棠险些打翻装碎瓷的漆盘。
林清晏缓缓仰起脸,视线掠过男人腰间挂着半块残玉的蹀躞带,在触到喉结处结痂的箭伤时,喉咙突然泛起苏合香烧灼的苦味。
檐角残雨滴在沈昭肩甲狰狞的虎头上,他皱眉看着少女发间歪斜的珍珠步摇——像极了他幼时养的那只总爱撞歪琉璃灯的白颈鸦。
这荒诞的联想让他指尖微蜷,却见对方行礼时突然踉跄,披帛缠住了案几雕着睚眦的铜足。
林清晏倒向满地碎瓷的刹那,腕间银镯撞在沈昭玄铁护腕上。
血腥气混着雪松香劈头盖脸砸来,她指尖擦过对方掌心的厚茧,嗅到一缕铁锈味的哀恸——这杀伐果断的将军,竟在怀念某个葬在关山月的故人?
"将军恕罪。"她借力站稳时,袖中杏红帕子轻飘飘落在那滩泼溅成梅花的茶渍上。
帕角绣着金丝缠枝纹,正是方才撞她的丫鬟系在腰间的样式。
沈昭目光扫过帕上可疑的褐色污渍,突然想起今晨暗卫密报。
林家嫡女婚宴上摔碎御赐茶盏,用的就是这种泼热茶毁人清白的伎俩。
他摩挲着护腕上被银镯刮出的浅痕,抬眼看向抖如筛糠的丫鬟:"这茶是你奉的?"
"奴婢、奴婢..."丫鬟膝头压到碎瓷,疼得声音都变了调。
管家娘子正要开口,却见林清晏弯腰拾起帕子:"原是我没接稳茶盏,倒连累这位姐姐..."她尾音颤得恰到好处,露出被烫红的指尖在沈昭眼前一晃,像雪地里折了的红梅枝。
沈昭盯着她发旋里藏着的小片竹叶——那分明是顾家商队通关文牒上的暗纹。
他忽然觉得有趣,这林家送来的庶女,倒是比京中那些木头美人鲜活得多。
"冲撞主子还敢狡辩?"他靴尖碾过碎瓷发出刺耳声响,"柴房缺个扫洒的,带下去。"
管家娘子鬓间的点翠簪猛地一颤,林清晏嗅到她身上暴涨的沉水香里裹着惊惶,唇角在帕子遮掩下翘起半分。
那簪子里藏的麝香丸子,够嫡姐安插的这位眼线头疼三日了。
待人群散去,沈昭忽然伸手拂开她肩头不知何时沾的槐花。
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锁骨时,林清晏颈后寒毛根根竖起,却听见他低笑:"侧夫人这帕子,绣工倒是别致。"
她心头突地一跳,抬眼正撞进他映着残阳的眸子里。
那本该冷冽如寒潭的眼底,此刻却晃着几分她看不懂的探究,像是猎鹰发现了伪装成兔子的狐狸。
暮色爬上院墙时,林清晏望着西厢房廊下新挂的六角宫灯。
阿棠正要把那盏绘着喜鹊登梅的灯笼换成素绢的,却被她按住手:"挂着吧,总得让该看见的人看见这'喜气'。"
远处传来三声梆子响,惊起满树栖鸦。
管家娘子攥着被捏变形的点翠簪穿过月洞门,绣鞋重重碾过地上那滩未干的茶渍,在青砖上拖出蜿蜒的暗痕,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游进了深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