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岗的冬天来得又急又猛。十二月底,第一场雪就把矿区裹成了银白色。尧青裹紧父亲留下的棉质工作服,踩着积雪走向三号井。半年过去,他已经习惯了矿工的生活节奏——清晨六点下井,下午四点升井,晚上整理安全记录。
"尧技术员,今天要检查西翼新开的巷道。"老李递给他安全帽,哈出的白气在冷空中凝结,"听说你那个声波监测的想法被局里表扬了?"
尧青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上个月他把大学时学的波动理论与矿区实际结合,写了份《基于声波探测的煤矿岩层稳定性监测方案》,没想到被矿长直接报到了煤炭局。
"就是提了个想法,真要实施还得..."话没说完,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刺入胸腔。尧青猛地抓住旁边的铁栏杆,眼前炸开一片金星。
"尧青?"老李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想回答,却发现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像是要挣脱肋骨的束缚。耳边响起尖锐的鸣叫,盖过了矿井的机械声。
"快叫救护车!尧技术员不行了!"
这是尧青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县医院的墙壁是那种泛黄的白色,角落里还有没擦干净的水渍。尧青醒来时,首先看到的是母亲哭红的眼睛和院长严肃的脸。
"醒了!"母亲颤抖的手抚上他的额头,"青儿,你觉得怎么样?"
尧青想坐起来,却被一阵眩晕按回枕头上。他的胸口缠着电极,连接着那台嗡嗡作响的心电监护仪。
"别动。"院长按住他的肩膀,"小尧啊,你得的是肥厚型心肌病,和你妈一样的毛病。不过发现得早,有治愈希望。"
李慧在一旁无声地流泪。尧青这才注意到,她的病号服袖子下也连着监测线——显然是被他的突发状况吓到旧疾复发了。
"我...还能下井吗?"尧青轻声问。
院长和老李交换了一个眼神。老李搓着手说:"矿长说了,不惜一切代价给你治病。已经联系了柳城的医院。"
转院手续办得出奇地快。第二天,尧青就被送上了去柳城的救护车。矿上的工会主席亲自陪同,怀里揣着矿务局特批的医疗费。
"小尧啊,你别有负担。"工会主席在车上说,"你爸是烈士,你是大学生放弃前程回来的,矿上不能亏待你。"
柳城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比县医院大了不知多少倍。尧青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踩到的是实土还是空巷。"
检查结果比预想的严重——心肌肥厚已经导致左心室流出道梗阻,随时可能猝死。
"需要手术。"柳城的专家推了推眼镜,"不过我们建议请北京协和的专家主刀。这类手术,国内做得最好的就是协和的迟乘风的教授。"
李慧一听就哭了:"北京...那得多少钱啊..."
"阿姨您别急。"工会主席拍拍她的手,"矿长已经打电话托关系了。"
三天后,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迟教授下周将来柳城飞刀!原来矿长的老战友是省卫生厅的领导,辗转联系上了协和医院。
手术前夜,尧青躺在病床上翻阅翟航寄来的信。自从回矿区后,他们保持着每月通信的习惯。翟航在信里兴奋地写道,他们的超导研究有了新突破,论文被《物理评论》接受了。
"...真希望你能亲眼看看实验室的新设备。严教授常说,要是你在,实验进度至少快一倍..."
尧青苦笑着放下信纸。监护仪上的心电图波纹平稳地跳动着,谁能想到这颗心脏内部已经危机四伏?
手术很成功。迟教授那双做过上千例心脏手术的手,精准地切除了尧青心室中多余的心肌。术后第三天,尧青就能下床走动了。
"年轻人恢复得快。"迟教授查房时说,"不过以后要避免重体力劳动和高强度压力。定期复查,按时吃药,正常生活没问题。"
尧青握紧病床栏杆:"那...下井呢?"
迟教授摇头:"矿井环境对心脏负荷太大,不建议。"
回矿区的路上,尧青一直望着窗外。工会主席絮絮叨叨说着矿上的安排:"...安全科办公室给你留了位置,做做文书工作..."
但尧青的心思已经飘远了。不能下井,意味着他连父亲工作的最后一点联系也被切断了。那些巷道、煤壁、矿灯,都将成为记忆。
到家当晚,县一中的校长山敬秋亲自登门。这个戴着厚镜片的中年男人是李慧的老同事。
"听说小尧身体恢复得不错?"山校长搓着手,"我们一中缺物理老师,现在高二三班的物理课由化学老师代着...要是小尧愿意..."
李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青儿是荆大物理系的高材生!"
尧青怔住了。教物理?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但此刻,这个提议像一束光,突然照进了他以为已经封闭的道路。
"我可以试试。"他听见自己说。
山校长高兴得直拍大腿:"太好了!不用坐班,就周一到周五每天下午两节课,月工资500块,比不上矿上但轻松..."
尧青看向墙上父亲的照片。照片里的父亲穿着干净的工作服,笑容朴实。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也许命运关上一扇门,真的会打开一扇窗。
1998年春天,尧青站在县一中高二三班的讲台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粉笔盒里是崭新的白色粉笔。台下四十多双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个年轻的新老师。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物理老师尧青。"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工整有力,"今天我们要讲的是牛顿第一定律..."
教室后排突然传来小声议论:"听说是荆大毕业的...""他爸是矿上的烈士...""怎么来当老师了..."
尧青没有制止这些私语。他拿起一个木制小车模型放在讲台上:"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推一下这个小车,它不会永远运动下去?"
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怯生生地举手:"因为...有摩擦力?"
"很好。"尧青微笑着推动小车,让它滑过整个讲台,"但如果是在理想的光滑平面上..."
下课铃响起时,学生们意外地发现,这节物理课过得如此之快。尧青收拾教案时,几个男生围上来问问题,眼里闪着求知的光。走出教学楼,初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肩上。尧青深吸一口气,胸口的伤疤已经不再疼痛。操场边上,山校长正和另一位老师说着什么,看见尧青便招手:"尧老师,下个月市里要办物理竞赛,你带队去吧?"
尧青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校长,学校图书馆有《物理学报》吗?"
"这个...县图书馆可能有。"山校长有些抱歉地说,"经费紧张,咱们学校期刊订得少..."
当晚,尧青给翟航写了封信,请他有空寄些近期的物理期刊来。信的末尾,他写道:"...今天讲了牛顿第一定律,有个学生问的问题很有意思——在宇宙中没有摩擦力星体一直向前运动,那这个星体撞上其他星体,因为质量较小被潮汐力撕成粉尘,会形成一个新的星体吗?这让我想起了大学时我们讨论过的引力与膨胀宇宙..."
信寄出后,尧青坐在书桌前,翻开备课本。台灯下,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与父亲照片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窗外,矿区的灯火依旧明亮,而他的讲台上,也点亮了另一片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