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原创短篇小说 > 迟春记事
本书标签: 原创短篇  BE  亲情向     

留不住

迟春记事

在王爱晓为数不多的模糊不清的童年记忆里,妈妈早早的便抛下她和爸爸,永远离开了这个家。

1998年,村中统一建设的大灵堂处。腊月廿三的灶火映着供桌上的麦芽糖。王爱晓踮脚去够糖块时,碰倒了长明灯。煤油浸透母亲旗袍下摆的瞬间,她看清内衬上暗红的血渍组成奇怪的图案——像是被反复缝补的日历。

灶火映着她脏兮兮的小脸,供桌上的麦芽糖却突然被阴影笼罩。

"赔钱货!谁让你碰供品?"堂叔的巴掌落下时,她撞进棺材,闻到母亲发间残留的茶麸皂角味。煤油灯轰然倒地,火苗顺着母亲旗袍下摆的补丁窜上来,再一次露出内衬里暗红的血渍。

父亲冲进来时,手里攥着两张去省城的车票。他沉默地看着妻子烧焦的衣角,突然把车票撕成碎片。纸屑落在王爱晓脸上,像一场温暖的雪。

"建业,该钉棺了。"族长提醒道。

日影西斜。随着时间的流逝,前来追悼的人更多了,堂叔叔嫌她碍事,王爱晓不敢反驳,只是默默的退到一旁。在她的视角下,父亲淡然冷静的背影,是那样的冷血,像是一把无形的隐刃,狠狠的扎入尚且年幼的王爱晓的心中,那时,小小的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怨”。

耳边是装模作样的亲戚的哭嚎声,夹杂着一些虚伪的关心,始终没有人真的做出什么帮忙的举措,都只不过是在碍于所谓的亲戚情面上演上了几分。年幼的王爱晓尚且看不出所谓的人情世故,但还孩童总是会有一种近乎超能力的直觉,这种直觉让他们能够直击人灵魂的最深处,譬如此时的王爱晓,耳边零零碎碎的杂乱的声音让她极为不适,还有那些什么亲朋好友的浮夸的表达悲伤的肢体语言,让她下意识的心生反感。

年幼的王爱晓并不清楚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只是单纯的认为自己可能有些不舒服,但又想到今天这个日子,也实在没心情在意自己。于是她忍着不舒服,仍旧安安静静的仿佛不存在。难受之际,我爱晓又被父亲叫着上前,父亲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声音轻轻的:

“她呀,最是心疼你,再来看看她最后一面吧,这样你母亲走的也能安心些。”说完也没再管她,自顾自的和来追悼的客人们寒暄起来。

王爱晓走上前去,突然觉得长明灯的煤油味变得刺鼻起来。棺木在她被堂叔一巴掌扇进棺材里后,被架在了台子上,她无法做到父亲所说的再见母亲最后一面。

檀木棺材投下的阴影笼住她小小的身躯,可那些走马灯般的记忆偏偏在黑暗里愈发清晰。她记得母亲最后一次为她梳头,桃木梳齿刮过头皮时酥酥的痒,铜镜里映出那对含笑的梨涡。"咱们晓晓的头发啊..."母亲把红头绳咬在齿间,声音像浸了蜜的棉絮,"比云锦坊的绸子还亮呢。"

此刻那缕曾被母亲绕在指尖把玩的发丝,正混着泪水和香灰黏在她脸上。堂叔的咒骂声忽远忽近,可灵堂里分明又响起了母亲哼的小调:"月光光,照地堂..."她下意识去摸供桌腿上的刻痕——那是母亲教她数数时刻的,歪歪扭扭的"正"字还差两笔就满五个。

王爱晓突然觉得好难受好难受,下意识的,她想找到母亲仍然存在的证明。于是,她没有再傻傻的站在棺木旁,而是大着胆子,蜷缩到了供桌底下,想要找到母亲给她的礼物。

忽然,外面穿了一声异响:

“咚——”的一声,有人重重地跪在了灵堂的地板上。其实声音不算大,但王爱晓就是一下子注意到了。透过供桌垂下的丧布缝隙,她看见父亲正用那捆过柴禾的手摩挲棺木,粗粝的指腹在"陈晓"两个描金大字上来回游移。母亲说过,父亲年轻时在镇上学过刻碑。此刻,王建业摸的明明是自己的字迹,指尖却抖得像是第一次握刻刀。

"赔钱货!你又在干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给我滚出来!"丧布突然被掀开,堂叔狰狞的脸挤进狭小的空间。她本能地往后缩,后背抵住供桌深处的暗格——那里原本藏着母亲给她缝的布老虎,此刻却空荡荡硌得肩胛生疼。虽然这里已经找不到母亲给予她的珍宝,可在这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王爱晓不想离开。她努力的挣扎躲避,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堂叔的魔爪,被粗暴的拽了出来,狠狠的摔在了棺木旁边。

王爱晓下意识的用手撑着粗糙的地板,被磨出了好长一条血痕,脆弱的膝盖更是被磕的生疼,布料掩盖下是一片骇人的青紫。疼痛让她止不住的吸气。

记忆里母亲的笑容愈发灼亮。那日母亲在灶台边熬红糖糍粑,蒸汽氤氲中忽然转身,沾着糯米粉的食指轻点她鼻尖:"等春天来了..."话未说完便咳出满手心的猩红,却仍笑着用干净的那只手替她擦去嘴角糖渍。

终于,王爱晓再也无法忍受,哭了出来。

起初是断续的抽噎,像被掐住脖子的幼猫发出的气音。女孩的嘴唇抿成颤抖的直线,鼻翼急促翕动,眼泪顺着鼓胀的苹果肌滑落,在下巴尖凝成晶亮的水珠。她死死揪住衣领,指节泛白,喉咙里滚出闷闷的呜咽,仿佛哭声被棉絮堵在胸腔。

渐渐的,声带像绷断的琴弦炸开嘶鸣。泪水源源不断顺着脸颊往下滑,像是河水的决堤。她胡乱用袖子抹脸,粗糙的布料在脸上摩擦出红痕。

听着女儿悲戚的哭声,王建业举起锤子的手突然颤抖,导致第一颗子孙钉就这样歪斜地卡在棺木边缘。王爱晓在泪眼朦胧之间隐隐约约的注意到父亲虎口结痂的针眼——那是王建业上周卖血留下的,还有供桌下露出的半张处方笺——"RH阴性血"三个字被香灰覆盖。

葬礼结束后,有人对她说,她的妈妈死了。在她仅有的简单思维里,分不清什么是死亡,只知道她再也见不到那个温婉清雅的女人了。

灵堂里劣质香烛的味道混着乡里人的潮湿泥土气,父亲始终没看棺木一眼。

妻子离世了,可她的父亲却没有分去半分目光。王爱晓很不解,那棺木中躺着的人不仅仅是她的母亲,更是他的妻子啊!他怎么能够视而不见?!

"他为什么不伤心呢?他怎么能够不伤心呢?"小小的王爱晓充满愤怒的想。

————

上一章 楔子 迟春记事最新章节 下一章 谁是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