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夜,比我想象中还要冷。
我蜷缩在角落里,雪从屋顶的破洞飘进来,落在我的睫毛上,化作冰冷的水滴。门外传来脚步声时,我以为是幻觉——这地方除了送饭的老太监,谁会来?
门锁“咔哒”一声响,昏黄的光透了进来。
“阿姐?”我眯起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姐一袭正红色凤袍,在破败的冷宫中显得格格不入。她手中提着一盏宫灯,暖黄的光映在她脸上,却照不进那双冰冷的眼睛。
“别叫我阿姐。”锦书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轻蔑,“魏锦婳,你真傻。”
我浑身一颤,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我的阿姐。我的阿姐眼中永远盛着温柔,而不是现在这种……近乎恶毒的快意。
“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她将油纸包放在地上,推到我面前,“趁热吃,这可是阿姐特意叫人买的城西那家的桂花糕。”
我没有动,只是死死盯着她的脸。月光从破败的窗棂透进来,照在她依旧完美的容颜上。
“怀钰会叫母后了,”阿姐嘴角勾起一抹笑,“虽然咬字仍不清晰,但可爱极了,你若见了,定会欢喜。”
“那是我的……”
“我的!”她眼神一冷,看着我,“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哦不,从他在你肚子里起,就是我的。”她突然温柔一笑,“就像当年太子殿下的救命之恩,也是我的。”
我如遭雷击,后退几步:“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吗,傻妹妹,”她俯身靠近我,温热的手指划过我的脸,“当年救了太子的人,从来都是你啊,只是我可怜的好妹妹,当年回来就高烧不退,醒来就忘了所有的事……”
“知道为什么你戕害嫔妃的流言不胫而走吗?”阿姐缓步走近,绣着金凤的裙摆扫过肮脏的地面,“是我命人散布的。”
“还有那次下毒……”阿姐起身,“其实从来没有人要害我,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导自演。至于安贵嫔,不过抬了她的位份,她什么都说得出来,至于其他的,我的好妹妹,他们好冤呢……”
阿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从你入宫开始,我就已经全都计划好了。”她轻笑。
“为什么?”我声音嘶哑,“你恨我?”
阿姐的表情突然扭曲了一瞬:“恨?婳儿,我当然恨你,不过更多的是嫉妒你。”她蹲下身,与我平视,“明明我那么努力,可从小到大,哪怕你只进步了一点点,父亲母亲夸奖的人总是你。”
我摇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你比我长得好看,连我要努力很久才能学会的东西,你总能轻易掌握。”阿姐的声音越来越尖锐,“我怎么能看着你比我更好?”阿姐轻抚我的脸颊,动作温柔,眼神却冷得像冰,“”所以我告诉太子,救他的人是我。可是为什么,就算这样,他对我,也只有前两年的恩爱,为什么你一入宫,他就喜欢你,为什么?”
我猛地推开她的手:“你疯了!”
“疯?”阿姐大笑,“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后位,宠爱,孩子……每一样都该是我的!”
我看着阿姐疯狂的表情,忽然觉得无比荒谬。我为了这个阿姐杀人,为了这个阿姐双手沾满鲜血,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阿姐……”我声音发抖,“从小到大对我的好,都是假的么?”
阿姐的表情突然凝固了。她站起身,背对着我,沉默了很久。
“婳儿,”再开口时,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你出生之时,我比任何人都高兴,因为我有了妹妹。”她转身,眼中闪过一丝我熟悉的温柔,“我曾想要一辈子照顾好你。”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门再次关上,锁链声在空荡的冷宫中回响。我瘫坐在地上。想起小时候姐姐教我写字,想起每次生病时阿姐守在床前的样子,想起阿姐出嫁那天回头看她时含泪不舍的微笑……
那些都是假的吗?不,我不愿相信。阿姐最后那句话里的温柔,分明还是她记忆中的姐姐。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雪越下越大,从破洞灌进来,落在我身上。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阿姐说过的故事——人死后,若是冤屈太重,灵魂就会化作雪,洗清世间不公。
“阿姐……”我对着空荡荡的冷宫轻声道,“我身上好多冤魂,怎么办?”
无人应答。只有寒风呼啸,像是某种嘲弄。
我缓缓躺下,蜷缩在角落里,忽然觉得很累,累到不想再思考,不想再恨。眼皮越来越沉,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小时候的自己,拉着阿姐的手在雪地里奔跑,笑声清脆如铃。
“姽婳于幽静兮,”阿姐温柔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是《楚辞》里的句子。母亲说,你出生那日,满园花开却静谧无声……”
————
雪停了。
魏锦书正在为怀钰挑选衣服料子时,突然一阵心悸。她捂住胸口,那里传来一阵莫名的绞痛,像是有人用钝刀慢慢剜着她的心。
“娘娘?”春桃慌忙上前,“可是身子不适?”
魏锦书摇摇头,刚要开口,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福安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
“娘娘……冷宫……冷宫传来消息……”
“说清楚。”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体外。
福安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瑜……瑜庶人今早被发现在房中服毒自尽……已经……已经殁了……”
“胡说!”魏锦书猛地站起来,案几被掀翻,布料散落一地,“她怎么可能……本宫前日才……”
怀钰被吓哭了,宫女们手忙脚乱地哄着。魏锦书却像没听见一样,径直朝殿外走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竟跑了起来。
凤冠上的珠串打在脸上生疼,她一把扯下扔在路边。宫人们惊呼着跟在后面,却被她厉声喝退。
“都给本宫滚开!”
冷宫的门大开着,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魏锦书在门槛前踉跄了一下,差点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屋内静得可怕。
魏锦婳安静地躺在木板床上,像是睡着了。她穿着一件白色单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甚至抹了淡淡的胭脂。若不是那青白的脸色和唇边干涸的黑血,魏锦书几乎要以为妹妹只是小憩片刻。
“婳儿……”她轻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有回应。
魏锦书缓缓跪在床前,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妹妹脸颊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上脊背。那不再是活人的温度,而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你怎么敢……”她掐着妹妹的肩膀,指甲深深陷入僵硬的皮肉,“你怎么敢就这样!”
眼泪砸在妹妹平静的脸上,冲开了些许脂粉,露出底下泛青的皮肤。魏锦书发疯似的擦着那些泪痕,却越擦越花。
“醒过来!我命令你醒过来!”她摇晃着那具冰冷的躯体,“你不是恨我吗?起来报复我啊!杀了我啊!”
一块硬物从魏锦婳紧握的右手中掉出,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魏锦书低头,看到一只褪色的香囊——绣着并蒂莲的香囊,边角已经磨得起毛,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精致的绣工。
那是她出嫁时送给婳儿的十三岁生辰礼。
魏锦书如遭雷击,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阿姐,话本子上说宫里的女人吃人不吐骨头……”
“哪有那么可怕。再说了,太子殿下会保护我的。”
“要是保护不了呢?”
“那就让婳儿保护阿姐,好不好?”
“好!婳儿会一直保护阿姐。”
“好漂亮的香囊,阿姐的手真巧。”
“我要一辈子带着它!”
“傻丫头,一辈子长着呢……”
魏锦书将妹妹冰冷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怀里的躯体冷得像冰。她不在乎。她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妹妹,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生命分给她。
“我骗你的……”她在妹妹耳边呢喃,声音支离破碎,“阿姐从来没有恨你,阿姐只是,只是想让你死心……”
她只是……只是太害怕了。害怕妹妹抢走陛下,害怕失去后位,害怕回到那个不被重视的魏家大小姐。
“我本来……真的想做个好姐姐的……”
“你还记得吗……”她轻声说着,“你五岁那年打翻了父亲的砚台,是我替你顶的罪……你八岁发烧,是我整夜给你擦身子……”
下雨了,冷宫的屋子避不住雨,许多雨滴打落下来,打湿了衣裳。
怀中的躯体越来越冷,魏锦书却觉得自己的心口越来越烫,像是有人在那里点了一把火,烧得她五脏俱焚。
“我后悔了……婳儿……阿姐后悔了……”
雨越下越大,淹没了她的哭声。当宫人们终于壮着胆子进来时,只见她们高贵的皇后娘娘蜷缩在一具尸体旁,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魏锦婳的左手垂在床边,腕上戴着一只粗糙的银镯——那是她们十岁那年,偷偷溜出府在市集上买的。魏锦书的那只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娘娘……节哀……”福安战战兢兢地劝道,“内务府的来收尸体了……”
魏锦书抬起头,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纵横交错。她看着满屋子的宫人,突然笑了,笑声凄厉得像夜枭。
“滚!都给我滚!什么尸体!我的婳儿只是睡着了!”
宫人们仓皇退下。魏锦书重新抱紧妹妹,将脸埋在那已经没有任何气息的颈窝间。
雨声渐歇时,她抬起头,轻轻吻了吻妹妹冰凉的额头。
“睡吧,婳儿。”她柔声道,像小时候哄妹妹睡觉那样,“阿姐在这儿呢。”
窗外,一株野梅树被雨水打落了最后的花瓣。红色的花瓣被风卷起了飘进来,落在姐妹俩交握的手上,像是上天赐予的一枚小小挽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