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连续上班一个月了，早八晚十，办公室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浓厚的咖啡味，脸上的黑眼圈也愈发明显，前两天去饮水机接水的时候，感觉浑身乏力，差点晕过去。
爸爸看我实在辛苦，就劝我给自己放两天假。我本想推托，但想到可以趁此机会去见见哪吒，便欣然同意。
最近中考快到了，哪吒忙于工作都没时间来看我，我知道他也快忙疯了。
我开车来到哪吒的学校，走出车的一瞬间，地下停车库里的热气扑面而来，让人仿佛进了桑拿房般闷热，我刚走几步路，就感觉汗水已从皮肤上冒出来。
出发前我看过哪吒之前发过我的课程表，这个时间他应该在上课。哪吒的班级在三楼转角处，我刚走到三楼时，两侧教室的读书声像海浪般涌来，而转角处那间教室的后门虚掩着，透过门缝看见穿着浅蓝细纹衬衫的身影正在板书——这让我恍惚想起十年前总趴在课桌上打瞌睡的男孩，如今他握着粉笔的手指骨节分明，袖口卷起处露出的小臂线条已褪去少年人的单薄。为了不打扰他，我一直在走廊处的拐角默默等哪吒。
校园里的凤凰花已经开了，似锦似霞，热烈鲜艳，是独属于盛夏季节的一抹色彩。眺望远处，可以看到塑胶跑道上，有一群学生在挥汗奋力向前奔跑，旁边还有一个老师拿着计时表在计时，八百米和一千米对于学生从来都是地狱般的噩梦。
半小时后，下课铃终于声响了，但是哪吒依然没有出来。我走到窗户边，透过玻璃往里面望了望，只见哪吒正被学生围绕着答疑，他低头专注地思考题目，随后耐心地在黑板上列出答题步骤给学生参考。
突然，讲台旁边有个男孩子回头看到了我，像是发现外来天物般，他惊奇地喊着，“老师，你看外面，有个帅哥在看我们。”
我如同是被猎人发现的小动物，猛的躲到了墙后面，可是哪吒方才抬头时已经看到我了。
“敖丙，你怎么来了！”哪吒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今天休息一天，来看看你，不过你刚刚还在给学生答疑，你先忙吧。”我说着就要推着哪吒进教室。
“我已经结束了。”哪吒拉住我的手，“再说了，你这样突然出现，学生都在里面起哄呢，现在还怎么继续和他们讲题，不如晚一点再说。”哪吒话音刚落，我就看到教室里的学生伸长脖子往外面看，同时不忘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讨论，一股八卦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这个帅哥是谁呀？也太帅了吧。”
“我有印象，他之前好像也来过几次，来看我们老师的。”
“是我们老师的对象吗？”
“啊，老师有对象了，怎么没听他说过。”哪吒听着学生的讨论，他居然不生气，反而嘴角勾起一抹笑。
“哪吒，我们换个地方聊吧。”我感到脸颊好像烧了起来，拉着哪吒就要走。
“等下。”他眼底含笑，轻轻拍了拍我的手，随后转身走到教室门口，严肃地喊着，“一会不看你们就要翻天，不赶快学习，还在这里八卦，哪有点快中考的样子。”学生闻言纷纷回到位置上，低头地看书，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哪吒回头看我的时候，严厉的神色转眼间变得柔和。“走吧”，他拉起我的手往楼梯口走去。
我们来到一楼后，哪吒带着我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从教学楼出来后有一条种满香樟树的长长的道路，让人感觉整个世界似乎笼罩在绿色的波浪里，头顶上耀眼的太阳光透过香樟树叶层层细缝，洒下斑驳的阴影。
“敖丙，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疲惫，黑眼圈也有了，工作是不是很累呀？”哪吒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脸颊。
“还好，你呢？最近是不是也很忙？”我反握住他的手。
“中考快到了，最近是有点忙，不过我再过一个月就忙完了，到时候暑期到了我就天天去看你。”他刚微微蹙起眉头，转瞬间又舒平。
“好。”我见四下无人，便突然上前抱了抱哪吒，温热的触感隔着单薄的衣料传过来，随后我感受到自己的背部也被有力的双手紧紧环住。
过了一个月，我收到哪吒离职的消息。
很突然。
“敖丙，我提交了辞职报告，正在走流程。”他发来微信，语气很平淡。
“啊，为什么呀？”我当时刚醒来，看到微信弹出的消息，脑子突然一片空白。
“等你有空，我见面跟你说。”
“你在哪，我马上去找你。”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工作，这是第一次我不管不顾抛下公司的事，想任性一回。
我拨打了助理小齐的电话，“喂，小齐，我今天有事得出去一趟，有客户的电话和信息你先帮我处理一下。”
收到小齐的回复后，我立马开车去见哪吒。
哪吒在自己家里等我，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安静地坐在客厅墙角里喝咖啡。
“哪吒。”我坐到他面前时，哪吒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你来了。”他把桌上的一杯咖啡推到我面前，“这是我刚刚给你泡的。”
我接过咖啡，冰凉的触感隔着透明塑料杯传来。“好好的怎么会辞职呢？”我皱起眉头。
“我把领导打了一顿才辞职的。”哪吒沉着脸。
“啊？”我瞪大眼睛，嘴角微张，“你打了他，为什么？那他没报警吧！”
“他倒是敢报警，这畜生自己作风不正，心虚怕丢了饭碗，根本不会这么做。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校长去夜店的事吗？”
“记得。”这大概是一年前的事，那时候哪吒也才入职一年多，他来找我的时候，和我抱怨过领导私生活糜乱。
“这次他更过分，这畜生居然骚扰我们学校的女老师，还把前来学校捉奸的妻子推下楼梯，他妻子已经怀孕了，最后孩子也没保住。我在递交辞职报告后，已经去教育局举报他了。”说到此处，哪吒紧握拳头重重锤了一下面前的桌子，浓郁的咖啡从杯子里溅出来。
“所以你是因为他辞职的吗？”我握住哪吒冰凉的手，屋里空调很足，冷气从头顶倾泻而下，激起一阵寒意。
“也不是，你知道我本来就不是很喜欢现在的工作，老师真的是世界上最容易减损寿命的工作了。再说了，体制内形式主义多，那些领导们道貌岸然的，看起来人模人样的，背地里净做些衣冠禽兽的事。小爷再待下去要抑郁，敖丙你会理解我吧……”他说着低下了头，头顶上的暗黄灯光投射在哪吒的睫毛上，映衬出他此刻忧愁的面容。我想到了之前哪吒因为拒绝帮领导孩子违规补课被刁难，不禁叹了口气，随后起身坐到了哪吒旁边，伸出双手紧紧环住他，“我理解你，我知道你这两年多，也被工作折磨得很痛苦，想辞职就辞职吧。”
他靠在我的怀里，像个小婴儿般安静。“可是，你会不会因为我没有编制，没有稳定的工作不喜欢我了？”哪吒的声音里夹杂着淡淡的难过。
“不会的。”我缓缓开口，“现在虽然大家都在拼了命地往体制内挤，但是我知道它也是围城，这两年里你看似开心，其实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哪吒三个月前体检有几项指标不正常，当时医生看着转氨酶偏高的报告单说长期情绪郁结会导致肝功能异常，那时他刚被迫带病组织迎检演练，我念及此处，心里骤然一痛。“另外，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身份，你的工作。还记得我高中时候写给你的生日祝福吗？‘谨将此祝福送给每一个善良的你，天真的你，可爱的你。’好的你，坏的你，都是你，每一个你，我都喜欢。”
话音刚落，我就听到怀里人微弱的抽泣声，低头看去，只见哪吒正在偷擦眼泪。
“哪吒，你怎么了？”
“没事……这次眼睛进了好多沙子。”他哽咽着说出这句话。我拿出纸巾帮哪吒擦了擦，突然想到好多年前，在我得知高考成绩的那个晚上，我也是像哪吒这样问道，“我失败了，我不优秀了，我没有别人眼中的光环了，还会有人喜欢吗？”彼时的他用最真挚的爱温暖我，陪伴我度过人生中的艰难时刻。现在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理解和支持。
毕业这两年，我看到哪吒起了多少次离职的念头，又多少次按捺住自己的冲动，这一次他的行为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而我也不愿意当初那个无拘无束，疏狂磊落的少年最后被社会磨平棱角，成为无趣庸俗的大人。
我喜欢哪吒，所以愿他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自由翱翔，而不是陈列在在朱门绣户里的雀鸟，纵然翎毛缀满珠翠，终究只是钉死在屏风上的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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