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原创短篇小说 > 落雪长歌
本书标签: 原创短篇  古代言情  古风虐恋   

霜河断弦

落雪长歌

第五章:霜河断弦

建安十八年四月廿七,幽州的暴雨下了三天三夜。韩落雪站在城南大营门口,望着陈铁衣的粮队残兵归来——十九辆粮车只剩七辆,车辕上缠着的红布条被雨水泡得褪色,像一道道溃烂的伤口。

“郡主,陈老兵……”周统领的声音卡在喉间,递上染血的牛皮水袋,袋口的蒲公英早已泡烂,混着泥沙。水袋内侧用炭笔写着小字:“暗泉找到了,沈将军喝上热水了”,最后画着个歪扭的笑脸,是李石头的笔迹。

她认得这个水袋,是父亲当年赠给亲卫的。手指抚过袋口的牙印——陈铁衣总说“独臂人咬不开袋口,得让牙帮忙”,此刻牙印还在,人却永远留在了飞狐陉的山坳里。水袋底部沉着半粒狼牙,正是沈括送给她的那串上的,齿根处的“定北”二字被血水泡得模糊。

“李石头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冰,周统领低头不语,从怀里掏出半块烧糊的硬饼,饼上用刀刻着未完成的“雪”字,边缘焦黑处还凝着血痂。远处的新兵突然跪地,哭声惊飞了檐角避雨的寒鸦,她这才看见,他们的衣甲上都别着半截柳枝——是陈铁衣教他们“折柳为号,死战不退”的。

更夫敲着“平安”梆子走过,声音却比往日沉重三分。韩落雪捏紧水袋,指节发白,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声——江玄之捧着的药碗摔在地上,汤药溅湿了他新做的青衫,那是用她旧披风改的,袖口还绣着小鹰。少年盯着水袋上的狼牙,喉结滚动,像吞咽着碎玻璃:“暗泉旁的七块石头……其实是七具无头尸。”

她猛地转身,看见他颈间的木雕雄鹰裂了道缝,露出里面藏着的半片狼头纹银饰——和北疆细作的信物一模一样。“你早就知道。”她的声音不辨喜怒,短刀在腰间轻颤,“知道飞狐陉的埋伏,知道暗泉是陷阱,却还是让陈叔他们去……”

“不是!”江玄之突然跪下,雨水混着泪水从额角滑落,“七石鹰是我族的……送葬图腾,每堆石头下都埋着带路的奸细。”他扯开衣领,露出心口的鹰形胎记,羽毛末端缠着三道银线,“我阿爹是漠北左贤王帐下的水官,三年前被王承业害死,他说要带我们归降大胤,却把我娘的头挂在城墙上——”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八百里加急的骑兵浑身泥浆,马鞍上绑着面破碎的“定北”旗。韩落雪看见旗角的缺口,正是沈括去年修补的地方,此刻缺口处浸着暗紫的血,像朵永远不会开的花。

“沈将军……”骑兵递上染血的丝帕,正是她绣的北斗纹,丝帕中央嵌着支断箭,箭杆刻着狼头,“敌军诈降,沈将军率亲卫断后,中了毒箭。”他从怀里掏出个锦盒,盒盖还沾着体温,“将军说,若见不到郡主,就把这个给她。”

锦盒里是半块玉佩,“山河”二字断成两截,内侧的“万里霜河”被血浸透,辨不清字迹。韩落雪忽然想起,沈括曾说过,玉佩是用他母亲的陪葬玉磨的,“若有一日碎了,便是我该去陪她了”。她的指尖划过断裂处,锋利的边缘割破皮肤,血珠滴在“河”字上,像补上了最后一道笔画。

“他在哪里?”她的声音轻得像雨丝,骑兵低头不语,只是指向北方。江玄之突然站起来,按住她握刀的手:“北疆的毒箭见血封喉,他们不会留活口的。”少年的掌心还带着方才捡碎瓷的划伤,却比她的手更冷,“沈将军最后杀了七个敌人,手里攥着您的丝帕,丝帕上的北斗……全被血染红了。”

大营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叫,新兵们发现粮车里混着漠北的狼头箭簇——原来陈铁衣他们遇袭时,拼死护下的不是粮草,而是沈括的尸身。韩落雪跟着周统领走进营帐,看见李石头的尸体趴在最底层的粮袋上,后背插着三支箭,怀里护着个用油布裹着的长条形物体。

油布下是沈括的定北剑,剑鞘裂成三段,剑柄处缠着半截银铃穗子——是她去年替他换的。剑穗上系着张字条,用凝血写着:“落雪,别难过,我守的山河没丢,你看,军旗还在。”墨迹旁晕开的血点,像极了他每次受伤后,还要逗她笑时,指尖滴在信纸上的样子。

她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他为她挡箭,血溅在她月白水袖上,笑着说:“落雪的衣服,染红了比素色好看。”如今他的血,却永远渗进了山河玉佩,渗进了定北剑穗,渗进了她此后每一个不能回头的梦里。

是夜,韩落雪坐在沈括的营帐里,用碎瓷项链的线,将两半玉佩穿起来。江玄之默默替她添炭,看见她腕上的银铃不见了——下午摔碎水袋时,她攥得太紧,银铃散成了二十一颗珠子,滚落在泥泞里,像极了沈括信里说的“幽州的星星,落了满地”。

“玄之,”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说,漠北的雄鹰死后,会化作石头守护水源,那我们大胤的将军呢?”她摸着剑柄上的“定北”二字,那里还留着沈括的体温,“他们死后,是不是只能化作碑上的字,任人摸得发亮?”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幅画,画中沈括骑在马上,回头望向南边,披风上绣着的北斗纹,和韩落雪丝帕上的一模一样。这幅画是江玄之跟着沈括的亲卫学的,他总在练兵时偷偷观察,把将军握枪的姿势、战马踏雪的蹄印,都记在炭笔里。

更漏声中,韩落雪忽然咳嗽起来,手帕上洇开点点血痕——是这半年来积下的劳疾。江玄之要去叫张太医,却被她拉住:“别去,让我再陪陪他。”她望着案头沈括未写完的兵书,最后一页写着:“吾妻落雪,若吾死,勿悲勿念,代吾教新兵读《孙子兵法》,第三章‘谋攻篇’,吾曾与汝共议。”

泪水终于落下来,砸在兵书上,晕开“谋攻”二字。她想起上个月还笑他,说“死字不吉利”,他却认真道:“军人不说死字,便是怕字。”此刻他的字还在,人却永远留在了飞狐陉的暗泉旁,和陈铁衣、李石头他们一起,成了护着粮草车的石头。

五更天,暴雨转成冰雹,砸在营帐上咚咚作响。韩落雪忽然听见帐外传来骚动,出去只见小杏浑身是血,怀里抱着烧焦的山茶花——西市的粮行被王承业纵火烧了,她为了抢出最后一袋盐,被梁柱砸中。

“郡主……”小杏的声音像游丝,从怀里掏出半朵纸折的柳絮花,染血的花瓣上写着“平安”二字,“道长说……银铃散了,就用花接起来……”她的手忽然松开,纸花落在地上,被冰雹砸得支离破碎,像极了韩落雪此刻的心脏。

江玄之蹲下身,捡起小杏腕上的银铃残珠——正是下午她帮韩落雪找回来的。珠子上刻着细小的“雪”字,是沈括去年悄悄让人刻的,说“这样落雪的声音,就永远跟着她了”。现在珠子混着小杏的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幽州城墙上,沈括最后看见的那场雪。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韩落雪带着江玄之走进存放沈括遗体的营帐。少年忽然跪下,将自己的木雕雄鹰放在沈括掌心:“将军,玄之替您护着她,像您护着山河一样。”雄鹰的裂缝对着玉佩的断口,竟严丝合缝,像极了漠北传说里,勇士死后与图腾合二为一。

她望着沈括染霜的鬓角,忽然想起他出征前说的“待回来挂在你闺房里”,如今玉佩碎了,银铃散了,唯有他教她的握刀姿势,还刻在骨血里。短刀从袖中滑落,刀柄在地上滚出半圈,“护国”二字正对着沈括剑柄的“定北”,像他们从未说出口的誓言,终于在死亡里,完成了最后的拥抱。

冰雹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韩落雪站起身,替沈括理好衣襟,发现他内衬口袋里,还揣着她绣的北斗丝帕,丝帕上的血渍,竟凝出个完整的北斗形状,尾端指向南方——那是都城的方向,是她在的地方。

“玄之,”她的声音穿过晨雾,惊起几只寒鸦,“明日起,教新兵们练刀,就用沈将军的定北剑做靶子。”她摸了摸颈间的碎瓷项链,瓷片硌着锁骨,像沈括当年在她耳边说的情话,“告诉他们,刀断了可以再铸,人没了可以再死,但山河碎了……就真的碎了。”

少年抬头,看见她眼中倒映着初升的太阳,却比夜色更冷。他忽然明白,有些雪,落在心里,就永远化不了了——比如沈括未归的约定,比如韩落雪握刀的手,比如他们三人,终究被战火拧成了一根绳,却在最紧的时候,断在了霜河之畔。

上一章 第四章 落雪长歌最新章节 下一章 断弦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