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祖灵祭的篝火映红半边天,韩落雪踩着狼皮靴,踏过浸透鲜血的祭台。身上的铠甲带着铁锈味,甲胄内侧用朱砂刻着“定北顾承”四字——是江玄之特意从雁门关旧战场掘出的,顾承战死时穿的明光甲。
“阏氏当以大楚将军之甲,祭告苍狼八部。”江玄之的声音混着萨满巫师的咒语,在她耳边响起,“这是草原的规矩,战胜者的甲胄,要由最尊贵的女人穿上跳舞。”
月光照在甲胄的裂痕上,那些凹痕里还凝着十年前的血垢。韩落雪忽然想起,顾承战死那晚,她抱着他的尸身哭到天明,指甲缝里全是他铠甲上的铁锈。此刻铁锈味混着狼图腾的熏香,熏得她胃里翻涌,却不得不扬起手,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跳起祭神舞。
毡帐阴影里,顾毅攥紧了袖中梅花簪。簪头的红宝石是他昨夜从苍狼士兵尸身上扒下来的,染着血却灼人——那是韩落雪十五岁生辰时他送的,后来被顾承转送给她当及笄礼。此刻簪子却插在她鬓间,随着舞姿摇晃,像把扎进他心口的刀。
“将军,那是公主……”副将李忠喉间哽咽,却被顾毅掐住手腕。三天前他假意投靠苍狼,被完颜雪安排在祭典当值,却不想撞见这剜心的场景——她穿着顾承的甲,戴着苍狼的冠,跳着取悦敌酋的舞。
“她的披风呢?”顾毅盯着她裸露的脖颈,那里本该戴着他送的梅花银链,此刻却挂着狼首金链,“她怕冷,怎么没穿披风?”
李忠不敢说话。他知道将军还留着那件染血的披风,每晚都贴胸抱着睡,却不知那披风早在祭典前,被完颜雪故意丢进了篝火。
祭台上,韩落雪旋转时瞥见阴影里的白影。是顾毅,他穿着苍狼的皮甲,腰间别着她熟悉的定北刀。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看见他眼中的痛与恨,像把钝刀,在她心口来回拉锯。
“落雪,跳得不错。”江玄之忽然上台,伸手替她拂去甲胄上的火星,“顾承若知道你穿着他的甲祭告苍狼,怕是要从坟里爬出来。”
她猛地后退,甲胄的肩带硌得锁骨生疼:“你究竟要折磨我到何时?”
“直到你眼里只有苍狼的月亮。”江玄之低声说着,忽然搂住她的腰,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低头吻她。韩落雪浑身僵硬,听见台下传来兵器坠地的声响——是顾毅的定北刀,正躺在她跳落的火星旁,刀刃上凝着冰碴。
祭典结束已是子时,韩落雪被拖进毡帐时,甲胄的系带已磨破双肩。完颜雪倚在毡帐立柱旁,把玩着她的梅花簪:“阏氏可知,刚才顾将军像条丧家犬似的,趴在祭台底下捡你掉落的簪子?”
她抬头,看见完颜雪腰间挂着的玉佩——半块“平安”,正是琉璃临死前托人带给她的。十日前,大楚传来消息,琉璃在冷宫被勒死,手中攥着半块碎玉,和她与江玄之的都不一样。
“你杀了琉璃。”韩落雪声音发颤。
完颜雪耸耸肩:“她发现了王肃藏在皇后棺木里的账本,上面记着当年毒杀楚皇后的药引——苍狼的狼毒。”她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韩落雪的:“你母亲不是病死的,是被王肃和我皇兄合谋毒杀的,为的就是让大楚失去庇佑定北军的人。”
韩落雪如坠冰窟。终于明白为何江玄之对大楚朝堂了如指掌,为何王肃总在关键时刻断定北军粮草——原来十年前的雁门关之败,本就是两国权臣的交易,用顾承的死、楚皇后的命,换苍狼退兵,换王肃掌权。
“现在顾将军以为你背叛了他,”完颜雪把玩着簪子,“而我皇兄呢,以为用顾承的甲能拴住你的心。”她忽然笑了,笑得像草原上的雪狐,“只有你知道,他们都在吃人,而你是那盘夹在中间的菜。”
毡帐外突然传来喧哗,是顾毅的声音:“我要见阏氏!”
完颜雪眼中闪过算计,将梅花簪塞回韩落雪手中,指尖划过她甲胄上的“定北顾承”:“记得告诉他,你穿这甲很开心,就像当年盼着顾承死一样。”
帐门掀开的瞬间,韩落雪看见顾毅脸上的血痕——是祭典时被苍狼武士鞭打留下的。他踉跄着跪下,声音比北极的冰还冷:“公主可还记得,幽州梅林的约定?”
她攥紧簪子,银尖刺进掌心:“顾将军说笑了,如今我是苍狼的阏氏,怎会记得大楚的破花破草?”
顾毅猛地抬头,看见她鬓间的簪子,看见甲胄上的血锈,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原来如此,原来你早在十年前就盼着顾承死,所以才会嫁给杀他的仇人,穿着他的甲跳舞——”
“住口!”韩落雪挥手想打他,却被他抓住手腕。顾毅盯着她掌心的血,忽然低头舔去,咸涩混着铁锈味,像极了十年前雁门关的雪。
“落雪,”他忽然低吟,“你的血,还是这么暖。”
帐外传来脚步声,完颜雪的轻笑混着风雪飘进来:“顾将军,我皇兄请你去主营,说要赐你苍狼勇士的腰带。”
顾毅松开手,最后看了眼她甲胄下露出的红色里衣——是他熟悉的绣工,当年她曾说,里衣要绣满梅花,这样即便战死,尸身也会被花香围绕。
“公主好好当你的阏氏,”他转身时,声音轻得像雪,“末将明日就随完颜小公主去巡视狼图腾,听说那里的雪,能冻住人十年的心跳。”
韩落雪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腰间挂着的,是她送给江玄之的狼皮钱袋——定是完颜雪故意给的,为的就是让他误会,她早已和苍狼君臣同欢。
深夜,江玄之走进毡帐,看见她蜷缩在炭火旁,甲胄未卸,像具被剥了皮的尸体。他伸手想替她解甲,却触到她后背的血痂——是甲胄的系带磨破了皮肤。
“疼吗?”他声音发颤。
韩落雪不说话,盯着炭盆里的火星:“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江玄之的手猛地收回,脸上闪过慌乱:“你听谁说的——”
“王肃的账本,”她打断他,“还有琉璃的死,都是你默许的吧?”忽然抬头,眼中没有泪,只有冰,“顾承救你时,是不是也后悔过,不该救你这条喂不熟的狼?”
江玄之忽然掐住她的肩,甲胄的棱角硌得他掌心出血:“是!我后悔过!当年他把玉佩塞给我,让我护着你,可我护得了吗?大楚要你和亲,王肃要定北军死,就连你的皇兄太子,都在利用琉璃查案——”
“所以你就把我送给苍狼,让我穿顾承的甲,戴狼首的冠,”她笑了,笑得咳出血来,“你和王肃,不过是隔着国界的一丘之貉,都在用我的血,养你们的权。”
帐内死寂。江玄之忽然松开手,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是琉璃死时攥着的,和他的、韩落雪的都不同,却刻着“承煜”二字。
“这是太子的玉佩,”他低声说,“当年楚皇后暴毙前,曾派人给顾承送过信,说王肃手里有‘苍狼狼毒’的解药,条件是定北军按兵不动——”
“所以顾承拒绝了,导致我母亲无药可救,”韩落雪接过玉佩,终于明白为何顾承的尸身被砍得面目全非,“而你,带着这个秘密活了十年,既恨顾承的固执,又恨自己救不了他。”
江玄之没有否认。他望着她甲胄上的“定北顾承”,突然伸手,用匕首刮去那四个字,铁锈混着血,在毡帐地面画出歪扭的痕。
“睡吧,”他替她盖上狼皮裘,“明日还要随我去狼图腾,完颜雪说,那里的圣泉能洗掉大楚的印记。”
韩落雪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她知道,顾毅此去狼图腾,定会撞见完颜雪设计的“真相”——所谓的圣泉,不过是苍狼巫祝用来下蛊的毒泉,而解药,在她这个阏氏的血里。
更知道,太子韩承煜拿到琉璃的半块玉佩后,定会发现当年皇后之死与苍狼狼毒有关,进而怀疑到她这个“苍狼阏氏”头上。届时,大楚朝堂会如何泼脏水,定北军又会如何看她,早已写进了江玄之和王肃的账本里。
雪,在毡帐外呼啸。韩落雪摸着甲胄内侧未刮净的“顾”字,忽然想起顾毅在祭典时说的话:“你的血,还是这么暖。”可她知道,等明日太阳升起,她的血就会被放进银碗,送给去狼图腾的勇士,而第一个喝她血的人,会是顾毅——那个曾说要护她一世暖的人。
而这,不过是更大的折磨的开始。每个人都在编织谎言,每个人都在揭开伤疤,雪落之处,不再是离人泪,而是吃人不吐骨的白茫茫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