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家

散学典礼的喧嚣渐渐散去，礼堂里的人潮如退潮般消退。段静辰站在讲台旁，手里攥着一沓刚领的奖状，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穿过人群，锁定在最后一排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喻辞还坐在那里，黑色耳机挂在脖子上，手里转着一支铅笔。与开学典礼时不同，这次他的素描本上干干净净，没有涂鸦，只有几道无意识的线条——像是记录台上演讲者每一个动作的轨迹。

"段学长！能合影吗？"几个高一女生红着脸围上来，手机镜头对准他胸前闪闪发亮的奖章。

段静辰礼貌地微笑，目光却越过她们的肩膀。喻辞已经站起身，单肩背着画具包，正慢吞吞地向出口走去。

"抱歉，下次吧。"他轻轻拨开人群，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那个熟悉的背影，"喻辞！"

走廊的灯光很亮，照在喻辞略显苍白的脸上。他停下脚步，铅笔在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弧线："干嘛？不去享受你的粉丝见面会？"

"无聊。"段静辰推了推眼镜，"寒假有什么计划？"

喻辞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画画。睡觉。等美展结果。"他顿了顿，"常规操作。"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花粘在玻璃上，很快融化成水珠。段静辰看着喻辞羽绒服领口露出的那截细瘦脖颈，突然说："我父母要去海南过年。"

"哦。"喻辞低头踢了踢地面，"玩得开心。"

"我不去。"

铅笔"啪"地掉在地上。喻辞弯腰去捡，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为什么？"

"实验室申请批下来了。"段静辰的声音很平静，"寒假要完成恒星光谱分析。"

喻辞直起身，铅笔在他指节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压痕："...就你一个人？"

"嗯。"段静辰顿了顿，"学校食堂只开到后天，宿舍暖气也会调低。"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喻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飘向窗外："...所以？"

"所以，"段静辰深吸一口气，"要不要来我家？实验室设备更全，而且..."

"你爸会杀了我。"喻辞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还记得他说过什么吗？'别和那种孩子混在一起'。"

雪花在窗玻璃上结成冰晶，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段静辰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他们明天早上的飞机。整个寒假都不回来。"

钥匙在两人之间轻轻摇晃，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喻辞盯着那串钥匙，像是看着什么危险物品："...你认真的？"

"我家书房有台专业级天文望远镜。"段静辰轻声说，"比你画室里那台玩具强多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某道锁。喻辞的眼睛亮了起来，又迅速掩饰般地别过脸："...伙食费我出一半。"

"成交。"

雪下得更大了，校园里弥漫着放假前特有的躁动与离别气息。学生们拖着行李箱匆匆走过，欢笑声在走廊里回荡。喻辞和段静辰并肩站在窗前，看着雪花覆盖了操场上凌乱的脚印。

"现在去收拾东西？"段静辰问。

喻辞摇摇头："明天吧。"他指了指画室方向，"还有些颜料要整理。"

"我帮你。"

"不用。"喻辞的耳尖微微发红，"...有些东西得自己收拾。"

段静辰了然地点头，没有追问。他们都知道，有些画作是私密的，有些回忆需要独自整理——比如那本画满段静辰侧脸的素描本，比如抽屉里那叠被揉皱又展平的车票，比如墙上那幅未完成的、只有轮廓的双人肖像。

"明天见。"在教学楼分岔口，段静辰递给他一把钥匙，"地址发你手机了。"

喻辞接过钥匙，金属还带着段静辰的体温。他的指尖在那片温热上停留了一秒，迅速缩回口袋："...明天见。"

雪夜的路灯下，两个身影朝着相反方向走去，脚印在雪地上延伸，最终消失在宿舍楼的拐角。而在看不见的地方，他们的心跳正以相同的频率加速，像两颗遥远的星辰，在浩瀚宇宙中找到了彼此的引力。

——

段静辰在清晨五点三十七分醒来，比闹钟提前了二十三分钟。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只有路灯在飘雪中投下昏黄的光晕。他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惊动隔壁卧室的父母——虽然他们的航班六点就要出发。

行李箱轮子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从走廊传来，接着是父亲压低嗓音的通话："对，七点四十的航班...病理报告带上..."

段静辰靠在门边，透过缝隙看到母亲正在检查客厅的窗户锁。她穿着浅灰色的羊绒大衣，发髻一丝不苟，完全看不出是凌晨起床的模样。

"静辰？"母亲突然转头，精准地看向他的方向，"醒了怎么不出来？"

他推开门，冰冷的空气立刻扑面而来。父亲已经拖着箱子站在玄关，西装外套上别着航空公司的金卡徽章。

"冰箱里准备了半个月的食材。"母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记得每天热牛奶。"

段静辰点点头，目光扫过餐桌——那里放着两套钥匙，一套是父亲习惯放在玄关的备用钥匙，另一套是他昨晚给喻辞的那串。

父亲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突然清了清嗓子："实验室设备别乱动。"

"嗯。"

"每天汇报进度。"

"嗯。"

"还有..."父亲停顿了一下，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常，"别把家里弄得太乱。"

段静辰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这句话背后的默许让他胸口发烫。母亲微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悄悄比了个"二"的手势——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代表"随时可以打电话"。

送走父母后，段静辰站在突然安静的客厅里，墙上的挂钟滴答声变得异常清晰。他看了眼手机——6:18，喻辞应该还没醒。

但这个念头刚闪过，屏幕就亮了起来。

【醒了】

简单的两个字，后面跟着一张照片：画室地板上摊开的行李箱，里面已经整齐地码着几管颜料和画笔。

段静辰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快速回复：【来接你。二十分钟后到楼下。】

清晨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出租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段静辰摇下车窗，冷风夹着雪花灌进来，带着冬日特有的凛冽与清新。

喻辞已经等在宿舍楼下，黑色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脖子上围着那条深蓝色围巾。他脚边放着两个大箱子——一个装画具，一个装衣物，还有那幅包得严严实实的《光年之外》。

"这么早？"段静辰接过较重的画具箱，指尖擦过喻辞冰凉的手背。

喻辞的鼻尖冻得发红："睡不着。"他小声嘟囔，"宿管阿姨问了好多问题。"

出租车缓缓驶过苏醒的城市。喻辞靠在窗边，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结成细小的水珠。段静辰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道新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痂。

"吃早饭了吗？"段静辰问。

喻辞摇摇头，羽绒服帽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段静辰对司机说了个地址，车子拐进一条小巷，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前。

"陈家粥铺，"段静辰推开车门，"全市最好的皮蛋瘦肉粥。"

粥铺里热气蒸腾，几张木桌边坐满了早起的老顾客。喻辞跟在段静辰身后，像只警惕的猫，直到被安排在最角落的座位才稍稍放松。

"两位吃点什么？"老板娘热情地递上菜单。

"两份招牌粥，一笼虾饺，一碟酸豆角。"段静辰熟练地点单，又转向喻辞，"要油条吗？他们家的很脆。"

喻辞眨了眨眼："...要。"

热粥上桌时，喻辞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他小心地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的瞬间睫毛轻轻颤动。段静辰假装没看见他这副模样，低头搅动自己的粥，但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你常来？"喻辞问，声音因为热粥而变得柔软。

"嗯。"段静辰推过去一碟小菜，"小时候生病，爷爷总带我来。"

喻辞的勺子停在半空："...你爷爷。"

"他去世前一周，我们还来过。"段静辰的声音很轻，"那天他点了三份油条，说要看我长成能吃完的大人。"

晨光透过雾蒙蒙的窗户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喻辞的指尖在碗边轻轻摩挲，突然说："我爷爷...是酒鬼。最后一次见他，他把我妈的画全烧了取暖。"

段静辰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慢慢伸过桌面，轻轻覆在喻辞的手背上。那只手冰凉而粗糙，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茧子。

"再吃点。"他最终只说出了这三个字。

回程时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积雪上闪闪发亮。喻辞在车上昏昏欲睡，脑袋随着颠簸一点点歪向段静辰的肩膀。段静辰小心地调整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到了。"车停在小区门口时，段静辰轻声唤道。

喻辞猛地惊醒，一抹可疑的银丝从他嘴角连到段静辰肩头。他慌乱地擦了擦嘴，耳尖红得滴血："...抱歉。"

段静辰忍着笑付了车费，拎起两个箱子走向单元门。电梯里，喻辞紧贴着另一侧墙壁站着，像是要尽可能拉开距离。但当他看到段静辰输入密码时，还是忍不住凑近了些。

"0309。"段静辰说，"我生日。"

喻辞"哦"了一声，眼神飘忽："...好记。"

门开了，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段静辰家的客厅宽敞明亮，落地窗外是覆雪的花园。喻辞站在玄关，突然不敢迈步——他的鞋底还沾着雪水，而地板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进来啊。"段静辰已经换好拖鞋，"你的房间在二楼。"

喻辞小心翼翼地踏入这个陌生的空间，目光扫过墙上的照片、书架上的奖杯、钢琴上摆着的星象仪。每一处细节都在诉说着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先把东西放下。"段静辰拎起画具箱，"然后带你参观实验室。"

喻辞跟着上楼，木制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二楼走廊尽头是一间朝南的卧室，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在木地板上，形成一片温暖的光斑。

"这里。"段静辰推开门，"床单都是新的。"

房间不大但很温馨，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还有面对花园的飘窗。喻辞的目光落在窗台上——那里摆着一个小型画架，旁边是整齐排列的颜料和画笔。

"你...准备的？"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段静辰把箱子放在床边："嗯。不知道够不够用。"

喻辞站在原地没动，手指紧紧攥着行李箱拉杆。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精致的轮廓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浴室在走廊对面。"段静辰适时地转移话题，"热水器要预热十分钟。我去准备午饭，你收拾好了下来。"

他轻轻带上门，给喻辞留下独处的空间。下楼时，他听到房间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把自己重重摔在了床上。

厨房里，段静辰系上围裙，从冰箱取出食材。他故意放慢动作，给喻辞足够的时间适应这个新环境。水龙头的水哗哗流淌，洗菜的声音，刀切在砧板上的声响，这些日常的噪音让房子突然有了生气。

二十分钟后，楼梯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喻辞出现在厨房门口，已经换了一件宽松的灰色毛衣，头发看起来刚洗过，还带着湿气。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犹豫地站在门槛处。

"这个..."他递过来一张纸，"放你房间的。"

那是一幅速写，画的是今早粥铺的热气蒸腾，角落里用铅笔写着"谢谢"两个字，笔迹很轻，像是怕被看见。

段静辰接过画，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摩挲："我把它贴在冰箱上。"

喻辞的耳朵又红了，他迅速转向料理台："...你在做什么？"

"番茄牛腩。"段静辰指向旁边的蔬菜，"还有清炒时蔬。能帮我切胡萝卜吗？"

喻辞点点头，接过刀。他的刀工意外地好，胡萝卜很快变成整齐的薄片。阳光透过厨房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台面上，形成一片温暖的光区。

在这个飘雪的冬日早晨，两个少年肩并肩站在料理台前，各自忙碌着，偶尔手臂相碰，又迅速分开。锅里的汤开始咕嘟咕嘟冒泡，香气弥漫在整个厨房里。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轻柔地覆盖了花园里所有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