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的警报声撕裂产房的白雾,像手术刀生生剖开血肉。
新世纪第一个寒潮裹挟着早到的生命,我蜷缩在恒温箱里,青紫的皮肤下血管纤弱如蛛网,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向死神讨价还价。
后来母亲总用皲裂的指尖比划,说我的脚掌还不及护士的指甲盖大,像未绽放的紫罗兰骨朵,在塞满棉花的保温箱里瑟瑟发抖。
那年医院的暖气管道冻得爆裂,冷风从裂缝里灌进来,护士们轮流用掌心焐着玻璃箱壁,呵出的白气在箱盖上凝成霜花。
我的三斤二两肉身在人造春风里漂浮,连啼哭都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有心电监护仪上跳跃的绿线证明我还活着。
父亲在产科走廊来回踱步,冻裂的皮鞋底蹭着水泥地,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他搓着生满冻疮的手,指节粗大如树瘤,烟灰簌簌落在结霜的窗台上,烫出一个个焦黄的小坑。"
穗穗的穗,是麦穗的穗。"这个握惯方向盘的庄稼汉把旱烟咬出深深的牙印,仿佛这样就能把丰收的祈愿烙进女儿命里。
可他的眼神却飘向产房紧闭的门,那里传来母亲虚弱的呻吟,和医生们急促的低语。
他猛吸一口烟,烟头烧到滤嘴才惊醒般甩掉,火星在黑暗里划出一道猩红的弧线。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蹲在楼梯间哭了,眼泪砸在水泥地上,和烟灰混在一起,被清洁工扫进簸箕,倒进医院的锅炉房烧成了灰。
我的脐带灰败如枯藤,至今蜷在母亲的首饰盒底,像条永远拨不通的电话线。
值班医生在病历上画的那个问号,二十八年过去依然灼在我的背脊——那是死神用红笔打的绳结,差一点就系住我尚未舒展的脚踝。
药水浸泡的童年总带着刺鼻的消毒水味。
康复科剥落的墙皮在我眼中翻飞成绿蝴蝶,言语治疗师的压舌板撬开紧闭的唇齿,天花板的霉斑就化作流泪的兔子。
七岁那年学会吞咽,却吞不下同学塞进我书包的粉笔灰;非典时期的滑梯结着冰棱,雪水顺着后颈流成冰刀,割开我试图发声的喉咙——那些破碎的呜咽坠在地上,转眼就被嬉笑踩成泥泞。
父亲很少回家,方向盘上的老茧比拥抱更熟悉他的手掌。
偶尔他喝醉了,会盯着我的喉咙看,仿佛那里卡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诅咒。
五岁生日那天暴雨如注,他摔碎的蛋糕在记忆里永远下着雨。
奶油玫瑰黏在母亲青紫的膝盖,像朵腐烂的春天。他吼着"就是个哑炮!"
扯掉我辫子上的绸带时,我没看见他转身时袖口抹过眼睛的弧度。
那些粉绸带后来出现在初中课桌的抽屉里,被男生们系在扫帚柄上,在教室里飞来飞去,像一群嘲笑我的粉色幽灵。
直到某个秋日的黄昏,垂死的麻雀撞碎在纱窗,那片打着旋的灰羽轻轻落进掌心。
我忽然听见身体里冰层碎裂的声响,"飞…飞走"——九个春秋的积雪在这个音节里崩塌,化作母亲砧板上溅起的葱花香。
父亲那天罕见地早早收车回家,听见这声呓语时,他正蹲在门口换鞋,宽厚的背影突然僵住,手里的扳手"咣当"砸在地上。
窗台上君子兰绽开第一瓣时,我正对着镜子练习第四声调。
玻璃映出身后母亲佝偻的背,她肩上永远落着九十年代产房飘来的雪。
而父亲躲在厨房里,把脸埋进沾满机油的手掌,指缝间漏出的呜咽,和二十年前楼梯间的哭声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