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银杏树站在教学楼前已经六十年了。从我成为语文老师的第一天起，它就站在那里，秋来满树金黄，冬至枝桠如画。

去年冬天最冷的那天，我夹着课本匆匆走过树下。风很大，吹得枯叶在水泥地上打转。一个男生正弯腰捡拾落叶，装进素白的信封里。

“老师，”他抬头，“我想寄些银杏叶回家。”

我认出他是高三的学生，作文写得极好，但总带着不合年龄的沉重。他的家，在千里之外的小镇。

“家里有人生病了。”他声音很轻，“奶奶说，想看看学校的银杏树。”

风卷起更多的叶子。我们一起捡拾，金黄的扇形叶片在手中沙沙作响，像是遥远的回音。他告诉我，奶奶曾是这所学校的首届学生，那时银杏刚栽下，只有一人高。

“她说冬天最难熬。”男生把信封封好，“但看见银杏还站着，就知道春天总会来。”

铃声响起，他鞠躬跑回教室。我握着剩下的几片叶子，突然想起自己刚教书时遇到的一个女孩。同样的冬天，同样的树下，她对我说：“老师，我要退学了。”家里供不起。那天我们站在风里很久，最后我说：“你看这银杏，这么冷的天，根还在土里。”

女孩后来考上了师范，去年写信告诉我，她成了村小的老师。信里夹着一片干枯的银杏叶：“老师，我窗前也栽了一棵小银杏。”

今年的圣诞前夜，是我退休前的最后一堂课。窗外飘着细雪，银杏的枝桠上积了薄薄一层白。讲完《赤壁赋》，离下课还有十分钟。我放下粉笔：

“我们去看银杏吧。”

学生们讶异，继而兴奋。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在雪夜里格外清晰。

银杏树下，雪花静静飘落。没有灯，只有教室窗户透出的光，在雪地上铺开温暖的方块。

“六十年前，”我说，“我的老师带我们来看这棵树。那时它刚经历雷劈，半边焦黑。老师说：‘看，它还活着。’”

雪花落在学生们年轻的睫毛上。那个寄叶子的男生也在，他仰头望着树冠，喉结动了动。

“后来每届学生都在树下许愿。有人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有人找到了热爱的事业，有人只是平安健康地生活着。”我的声音在雪中有些模糊，“这棵树听过太多秘密，见证太多成长。”

一个女生轻声问：“老师，您许过愿吗？”

“许过。”我微笑，“希望我的学生，都能成为温暖的人。”

雪大了起来。学生们陆续伸手接雪，笑声很轻，怕惊扰了什么。那个男生走到我面前，递过一个信封：

“老师，奶奶让我谢谢您。她走了，很平静。这些叶子陪她到最后。”

信封里有张照片：病床上的老人握着一片银杏叶，笑容安详。背面有字：“替我看看今年的雪。”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向我鞠躬，雪花落满他们的肩头。我站在树下，看他们走回灯火通明的教室。最后一扇门关上时，校园重归寂静。

雪落在银杏枝头，积成小小的白色绒帽。我伸手触摸树干，树皮粗糙而温暖，像老人的手。六十年，它站在这里，看少年长成青年，看青丝变成白发。而它只是站着，春来发芽，秋来落叶，冬来披雪。

远处传来隐约的圣诞歌声。我忽然明白，这棵树就是时间写给我们的信，每年都用新叶书写，用落叶寄出。而我们每个人，都是它枝头的一片叶子——曾经嫩绿，终将金黄，在某个雪夜轻轻飘落，把位置让给新的春天。

离开时，我回望银杏。雪光映照下，它像一位沉默的圣者，站在岁月的河流边，为每个经过的人祝福。而它脚下，我站过的地方，雪已覆平所有脚印。

只有树还在那里。

只有树永远在那里。

雪夜里的银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