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急诊室灯光白得像被福尔马林泡过。母亲佝偻着背趴在填表台上，圆珠笔尖在"病患关系"悬了太久，洇出个蓝黑色的墨点。她最终勾选了"其他"，笔杆在指间打滑时，我看见她中指第二关节凸起的骨痂——去年春节替父亲顶夜班时被冲床压的。
"氧饱和度掉到83了！"护士的喊声刺破消毒水味的空气。奶奶枯枝般的手正从推床边缘滑下来，指甲缝里还沾着晚饭的韭菜叶。我伸手去接，她突然掐住我腕上未愈的伤口，疼得眼前炸开一片金星。
缴费窗口的POS机发出刺耳的提示音。母亲摸出的信用卡被机器吐出来，小票上"余额不足"四个红字像道新鲜刀伤。"换这张试试..."她又掏出张磨边的储蓄卡，裤兜里零钱袋的系绳突然崩断，几枚五毛硬币滚到我的球鞋边——鞋尖开胶处还沾着昨天淋的菜汤。
视频通话的铃声就是这时候炸响的。弟弟的脸挤满屏幕，新球鞋的气垫随着他蹦跳发出放屁般的声响。"奶的进口药在电视柜第二层！"他吼得唾沫星子喷在镜头上，背景音里王者荣耀的击杀特效和奶奶的痰音哀嚎混成荒诞的二重奏。
母亲填表的手突然抖得像触了电。圆珠笔到地上时，露出她藏在表格下的私房钱——三张卷边的百元钞用橡皮筋捆着，边缘还沾着机油渍。
"三万二！"这个数字从母亲喉咙里挤出来时带着血腥味。她脖颈上那根常年被工牌绳磨出的红痕突然胀得发紫，"包括小虎上周的鞋...你爸上月的酒钱...还有你姐儿子编程班的押金..."
不锈钢台面突然传来"哐"的巨响。父亲身上的酒气暴起，他抢医疗卡的动作像在赌场押注，手背上的静脉曲张鼓成青紫色蚯蚓。"反了你了！"他嘴唇沾着的啤酒沫溅在缴费单上，"老太婆的棺材本都填进医院了！"
我扑过去时指甲硌在台面边缘，断裂的瞬间竟不觉得疼血珠溅在医疗卡背面的芯片上，那滴浓稠的红色正慢慢晕开"XX市医保"的烫金字样。碎玻璃像冰雹般砸下来，有片棱角扎进我锁骨——比不上母亲说"你助学贷款能不能先..."时，喉头那个艰难的吞咽动作。
走廊长椅上，父亲的鼾声混着消毒水味发酵。母亲正跪在地上捡硬币，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又磨出了毛边。护士站的呼叫铃在响第二遍，电子屏上"林陈氏"三个字后面跟着刺眼的"欠费"红标。
弟弟发来新消息，镜头里他正用球鞋尖碾碎一包方便面。特写晃过茶几上摊开的医疗账单，父亲歪扭的签名旁多了个油手印奶说让你把氧气管拔了，"他嚼着干脆面含混不清地喊，"进口药太贵！"
吸氧面罩突然从推床上滑落。奶奶的指甲深深抠进我伤口，浑浊的眼球突然盯住我："...死..."她喉咙里滚动的痰音像生锈的锯子，"...让...小虎...念书..."
母亲数到第七枚硬币时，硬币从她指缝掉进排水沟。她没去捡，只是突然扯断工牌绳——那条磨了她七年的蓝色涤纶带子，在惨白灯光下轻飘飘地落进医疗废物垃桶。
我弯腰去捡那枚滚进排水沟的硬币，膝盖磕在金属盖板上发出闷响。母亲突然抓住我手腕，她掌心的老茧刮得我生疼："别捡了...让护士先把氧气管接上。"弟弟的视频通话还开着，他新球鞋踩碎方便面的咔嚓声特别刺耳。父亲在长椅上翻了个身，酒瓶从怀里滚出来，褐液体顺着地砖缝流到护士站门口。奶奶的指甲还嵌在我肉里，她喉咙里突然挤出个古怪的音节，像被掐住脖子的老猫。我抬头看见她嘴角渗出的白沫正顺着皱纹沟壑往下淌，滴在我校服袖口上周留下的蓝印上。弟弟在视频那头突然凑近镜头，鼻尖压得变形："姐，我那双AJ鞋盒里还有八百压岁钱..."话音未落，父亲的长腿横扫过来，我后脑撞上自动贩卖机时，听见他皮带扣砸在金属台面上的脆响。母亲扑过来挡在我前面，她发黄的衣领被扯开线头，露出锁骨下方那个烟头烫的疤——去年除夕父亲发酒疯时烙下的。护士推着除颤仪从我们身边跑过，橡胶轮子碾过那几张私房钱，机油污渍蹭在白瓷砖上像泼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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