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的第三日,申时三刻的日光已经显出几分倦怠。沈清澜沿着东宫后花园新发现的碎石小径缓步而行,织金裙裾扫过道旁未化的残雪,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处被枯藤半掩的窄径显然久无人至,碎石子缝隙里钻出几丛倔强的青苔。
"这方向倒是没走过。"她指尖拂过爬满暗纹宫墙,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润。墙根处新冒的蕨类植物蜷曲着嫩芽,像是畏惧即将到来的夜寒。
转过一道爬枯枝的月亮门,幽冷的梅香突然缠上来。沈清澜驻足望去,前方荒废的庭院里,几株野梅横斜而出,褪了色的朱漆宫门上,"静思苑"三字的金漆早已斑驳。半悬的匾额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呀声。
"冷宫?"她捻了捻指尖沾到的墙灰。这味道不对——寻常霉味里混着极淡的沉水香,是御赐的贡品。
梅枝忽然剧烈晃动,惊起几只寒鸦。沈清澜下意识退后半步,却听见墙内传来低沉的男声。那声音像是被什么压着,字句都碾碎了从齿缝里挤出来:"三年了...如烟..."
菱花窗的窗纸破了大半,透过残缺的冰裂纹,她看见萧景珩立在枯井边。太子常服的下摆沾着泥渍,骨节分明的手按在长满苔藓的井沿上。他对着幽深的井口低头,玉冠垂下的缨络在风里晃出细碎的。
"当年你说最怕黑..."萧景珩从怀中取出件东西放进井里,井壁立刻荡出空茫的回响,"现在这口井通着地下暗河,不会黑。"
枯枝突然在脚下断裂。沈清澜来不及收回目光,正对上萧景珩猛然抬起的脸。那双总是盛着威仪的眼睛此刻泛着红,下颌绷紧线条像是随时会断裂的弓弦。
"太子妃好雅兴。"转瞬间,萧景珩已经恢复成那个滴水不漏的储君。他拍去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专挑这等荒僻处散步?"
沈清澜从袖中抽出素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刚刚扶过墙的手指:"妾身若说是梅香引来,殿下信么?"
太子的目光钉在那方绣着缠枝纹的帕子上。帕角沾着一点朱砂色的墙粉,像抹擦不净的血迹。
"柳如烟。"沈清澜突然开口,满意地看着萧景珩瞳孔骤缩,"这名字起得真好,如烟如雾,抓不住留不下。"她将弄脏的绢帕对折,"就像有些执念,该放就得放。"
青玉扳指在萧景珩拇指上裂开细纹。他逼近一步,阴影完全笼罩住沈清澜:"谁准你提这个名字?"
"殿下在契约里可没写这条。"她仰头迎上他的视线,发间金步摇纹丝不动,"既然要做表面夫妻,至少该把悼念旧情人的地点藏好些。"
枯井深处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终于沉到了底。萧景珩一把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让绢帕飘落在地:"你以为这桩婚事由得你选?"
"自然由不得妾身。"沈清澜任他抓着,忽然轻笑出声,"就像由不得殿下必须娶我一样。"她目光扫过井台边半露的银簪尖,"各取所需的交易,何必演得这么苦情?"
萧景珩猛地松开她他退后时撞到梅树,震落一肩血红的花瓣。那些花瓣沾在他衣领上,像无数小小的伤口。
"好个沈家女儿。"太子嗓音哑得厉害,"你们沈氏女子是不是都这般...铁石心肠?"
沈清澜弯腰拾起绢帕。有片梅花落在帕中央,她轻轻吹开:"比起在枯井里埋旧物的痴情人,妾身确实惭愧。"指尖掠过帕面,那点朱砂色在素白底子上越发刺目,"不过殿下放心,您就是在这井边立个衣冠冢,妾身也会记得初一十五来上炷香。"
暮色突然沉了下来。最后一缕阳光穿过破窗,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宫墙上。那影子在斑驳的墙面上扭曲变形,乍看像两个抵死纠缠的魂魄。
萧景珩突然笑了。他抬手拂去肩头花瓣,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重新变回那个无懈可击的储君:"明日卯时,礼部要来商议元日大典。"转身时冠缨络划过冷光,"太子妃别忘了,契约第一条是什么。"
"在人前扮演恩爱夫妻。"沈清澜对着他远去的背影行了个标准宫礼,"妾身谨记。"
风突然大起来,吹得破败的窗棂哐当作响。有块松动的木雕从窗框脱落,砸在沈清澜脚边。她拾起那块雕着并蒂莲的残木,发现背面粘着半幅褪色的刺绣——鸳鸯的翅膀上还留着几根金线。
静思苑深处传来老梅树不堪重负的断裂声。沈清澜将木雕放回窗台,指尖在触到某个刻痕时顿了顿。那是个极小的"烟"字,刻痕里渗着经年累月的尘灰。
酉时的钟声从远处传来。她最后看了眼枯井,井台边缘新鲜的水渍还没干透,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