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在蛊鼎中睁开眼时,看见的是阿蚩幼时的记忆。
七岁的苗族女娃赤脚跑过吊脚楼,银铃般的笑声惊飞竹叶青。阿嬷正在织一匹暗红色土布,皱纹里沉淀着暮色:"阿蚩慢些跑,当心摔着..."
画面突然扭曲。血色漫过竹楼,九幽殿的黑袍人踩着本命蛊的尸体走来。小阿蚩被塞进腌酸菜的陶罐,透过缝隙看到阿嬷的银项圈滚落血泊,沾满泥土的织梭刺穿了老人咽喉。
"不要!"陆沉伸手想挡住那道剑光,却捞了个空。蛊毒顺着指尖渗入心脉,他这才想起自己正在接受巫彭的换血之术——以自身为容器,吸纳阿蚩体内的血神咒。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陆沉看到更多记忆碎片:十四岁的阿蚩在乱葬岗炼蛊,被反噬的蛊虫啃掉半只耳朵;十七岁成为巫女那夜,她亲手将本命蛊种进仇人的心脏;直到三个月前,她在巫江畔捡到浑身是血的陆沉,鬼使神差地用了续命蛊。
"值得么?"记忆中的阿蚩对着江面自语,指尖抚过陆沉睡梦中紧蹙的眉头,"连阿嬷的仇都没报..."
陆沉突然剧烈颤抖。心口北斗星痕与南斗阵图同时亮起,竟在皮肤上灼出焦痕。巫彭的乌鸦焦躁地啄着鼎沿:"老东西!他的血在逆流!"
巫彭老人将骨杖插入地面,佝偻背影竟显出几分萧索:"陆家小子,你可知道南疆有种同心蛊?中蛊者同生共死,五感相通。"
鼎中药液沸腾如血。陆沉看到阿蚩的记忆继续流淌:昨夜自己毒发抽搐时,少女割开腕脉将蛊王渡入他体内。血色蛊虫沿着经脉游走,每一寸移动都疼得她冷汗淋漓。
"为什么..."陆沉在剧痛中嘶吼,分不清是问阿蚩还是问命运。
蛊鼎轰然炸裂。陆沉跌落在地,怀中抱着面色灰败的阿蚩。少女颈间的血神咒已蔓延到下颌,却还强撑着扯出笑意:"你看到啦...我们苗女报恩...就是这么麻烦..."
巫彭的骨杖突然点在两人眉心。无数光丝从杖头菩提子中涌出,将他们的神识拽入某个雨夜——三百年前的哀牢山巅,青衫染血的陆天青正与年轻时的巫彭对弈。
"真要这么做?"巫彭落下一枚黑子,袖口露出缠绕诅咒的腕脉,"种下七星锁魂咒,你陆氏子孙世代不得善终。"
陆天青指尖白子映出星辉:"总好过血神出世,万物寂灭。"他忽然转头望向虚空,目光穿透三百载光阴,"孩子,莫要重蹈覆辙..."
幻象破碎时,阿蚩的手正紧紧攥着陆沉的衣襟。少女眼角有血泪滑落,渗入他胸前的星痕:"别学你祖宗...当个怕疼的俗人...多好..."
陆沉突然想起娘亲临终时的眼神。那日灶台上的枇杷膏还没凉透,娘亲用最后力气将青铜残片按进他掌心时,也是这样带着泪光的笑。
"我有怕的。"他轻轻握住阿蚩冰凉的手,北斗青光顺着相触的皮肤流淌,"怕再也听不到有人嫌我剑法丑。"
巫彭的乌鸦突然怪叫一声。老人看着交织的星辉与蛊纹,混浊老眼泛起精光:"原来如此!南斗主生不是要你救人..."他猛地扯开陆沉衣襟,露出心口融合的星图,"是要你肯被人救!"
洞外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鸣。小翠顶着开满蘑菇的脑袋冲进来:"九幽殿的飞骨舟!他们抓了好多寨民在炼万魂幡..."
阿蚩突然睁眼,瞳孔变成妖异的竖瞳:"带我去江边。"她踉跄起身,血咒纹路在皮肤下疯狂游走,"本命蛊告诉我,那里有...有阿嬷的气息..."
陆沉抄起断剑割破手掌,以血为引在剑身画出大衍星图。巫彭说得对,有些剑招不需要完美——就像此刻他背起阿蚩冲向巫江时,身后小翠抛来的蘑菇盾牌虽然滑稽,却稳稳挡住了第一波骨箭。
江面上空,三百童尸悬在招魂幡下。饕餮面具的老妪正在抽取生魂,忽见一道剑光破雾而来。那剑势毫无章法,却裹挟着最原始的愤怒与悲伤。
"找死!"老妪挥动魂幡,九具金甲尸迎头扑上。
陆沉不退反进。断剑刺入第一具尸傀眼眶时,北斗星痕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听见阿蚩在耳边轻唱招魂曲,巫江波涛应和着古老的韵律。
被囚的生魂开始共鸣。
金甲尸突然调转矛头扑向飞骨舟,九幽殿众人惊恐的尖叫中,陆沉看到阿蚩的银刀刺穿老妪胸膛——就像当年她看着阿嬷被杀时,在脑海中演练过千万次的动作。
"阿嬷..."阿蚩跪在船头,捧起半截褪色的银项圈,"这次...终于不疼了..."
陆沉默默站在她身后。江风吹散血腥味时,他忽然觉得心口的星痕不再那么冰冷。原来最炽热的剑意,从来都不是孤星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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