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阳光像熔化的铁水浇在县教育局斑驳的外墙上，我站在公示栏前，指尖触碰玻璃罩下那个名字时，指节撞在晒得发烫的金属边框上。疼痛真实得让人眼眶发热——林晚秋，全省第七，黑体铅字在红榜上烙进视网膜。
"让让！别挡着我看榜！"背后传来不耐烦的推搡。穿的确良衬衫的男生挤过来时带起一阵风，我闻到他身上英雄牌墨水的味道。1998年7月15日，这个日期在玻璃反光里微微扭曲，和前世记忆里高考放榜那天分秒不差。
梧桐树上的知了突然集体嘶鸣，刺得耳膜生疼。我数到第三十七声蝉叫时，皮鞋踩碎落叶的声响从右侧传来。深蓝色西装裤管下露出假鳄鱼牌皮带扣，陈志远额头的汗珠正顺着太阳穴滑到金丝眼镜框边。
"晚秋！"他手里捏着印有县教育局抬头的信纸，另一只手作势要扶我肩膀，"我骑车跑遍全县找你——"
我侧身避开，他扑空的手撞在公示栏上。玻璃震动的嗡嗡声里，我看见他袖口沾着蓝黑墨水渍，和前世他伪造我父亲签名时染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围观的人渐渐聚拢。穿碎花连衣裙的王婶挎着菜篮挤到前排："老林家闺女，你爸腿伤好点没？"她嗓门大得整条街都听得见，"要我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早点工作帮衬家里......"
陈志远推了推眼镜，信纸簌簌响着展开："校长特批的贫困生放弃声明，晚秋你签个字就能领两千块补助。"他拇指按在印章处，那团红印模糊得像渗血的蚊子尸体——乡政府的公章，前世我竟没发现这个破绽。
"我爸知道这事？"我盯着他公文包夹层露出的真公章边角。
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纺织厂今年要裁三十人。"呼吸喷在我耳畔，带着薄荷糖掩盖不住的烟味，"你爸的工伤赔偿金......"
知了声突然停了。我摸到书包里索尼Walkman的停止键，昨夜偷录的磁带已经倒回起始点。陈志远还在喋喋不休说着复读班的好处，西装后襟被汗浸出深色水痕。
"西北职业技术学院？"我指着声明上被涂改过的录取院校名称，声音拔高到周围人都能听见，"我考的是北大中文系！"
撕拉——
声明纸裂开的声响惊飞了树上的麻雀。陈志远脸色瞬间惨白，他伸手要抢时，我扬手把碎片抛向人群。碎纸片像雪片落在王婶的菜篮里，落在穿回力鞋的中学生肩头，落在穿制服的教育局职员脚边。
"大家听听这个。"我按下播放键，磁带转动发出沙沙声。
"晓月你放心。"陈志远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背景是卡拉OK的伴奏声，"她那个分数够你上北大了，声明我都准备好了......"
人群炸开锅的瞬间，陈志远的领带夹勾住了我书包拉链。他踉跄着要来捂录音机，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前世离婚诉讼时我才见过的狰狞表情。穿制服的职员已经捡起声明碎片，正对着阳光辨认公章。
"干什么！"副局长办公室的纱窗突然推开，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探出头，"小陈？你不是说今天去省里......"
我转身走向举报窗口，绿色漆木窗框上的编号"7"掉了一半漆。陈志远在身后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他挣扎时扯断的领带夹弹到水泥地上，金属碰撞声清越得像上课铃。
窗口里穿白衬衫的工作人员抬头。我递上磁带时，看见玻璃倒影里陈志远正跪在地上捡碎片，西装裤膝盖处蹭满灰尘，和二十年后他在病房跪着求我签器官捐献同意书的姿势一模一样。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