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若无

暮色如浓墨般浸透城市的每一寸肌理，晚八点的钟声裹挟着凉意悄然漫开。橙黄色的路灯像是被唤醒的萤火，沿着潮湿的柏油街道次第亮起，光晕在积水的路面上晕染成破碎的琥珀，将交错的街道切割成光影斑驳的棋盘。行人匆匆的身影裹着夜色掠过，皮鞋叩击地面的脆响、运动鞋摩擦的闷响，与衣角掀起的风声交织成无序的韵律，却始终无法惊扰长椅上那个沉默的身影——少年发梢凝结的雨珠在路灯下泛着冷光，如同凝固的星子。

李舒言蜷缩在长椅的角落，苍白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机边缘，屏幕幽蓝的冷光在他脸上投下青灰色的暗影，纤长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身后街边店铺的霓虹招牌明灭不定，斑斓的光透过雨雾晕染开来，却始终无法驱散他周身萦绕的孤寂。喧闹的人声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只余细碎的嗡鸣在耳畔回响。

突然，手机剧烈的震动声刺破寂静，一条语音消息跃入眼帘。当磁性嗓音裹挟着电流倾泻而出时，李舒言机械地划开屏幕：“舒言，我们在一起398天了。”尾音被刻意拉长，带着几分亲昵的笑意，背景里隐约传来车水马龙的喧嚣，却在下一秒转为不容置疑的命令，“收拾行李，明早我来接你。”话语落下的瞬间，似乎还能捕捉到那声极轻的、带着志在必得意味的轻笑。

李舒言喉结微动，将手机倒扣在膝头。胸腔内一片空洞，仿佛所有情绪都被抽离，只剩下冰冷的理智在缓缓运转。他知道恋人期待怎样的回应，那些惊喜的雀跃、羞涩的默许，本该是热恋中的人最自然的反应。可此刻，他感受不到丝毫波澜，唯有路灯下坠落的雨滴，砸在手背时溅起的细小水花，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比那通带着温度的语音更让他安心。

他似乎看不清自己的真心。

十分钟的时间，在寂静中被无限拉长。最终，他解锁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机械地滑动，打出一行简短的回应：“好。”发送的瞬间，不远处商场的电子钟恰好跳成20:10，指针走动的滴答声混着车流的轰鸣涌进耳膜，却愈发衬得周遭死寂如渊。

次日正午，烈日高悬，蝉鸣聒噪。刘潇烨果然信守承诺，派来的人准时抵达。李舒言的行李简单得近乎寒酸——一只小小的背包，和一个不大的行李箱。箱内除了日常用品，最显眼的便是一支竹笛，深褐色的笛身刻着细密的纹路，仿佛承载着无数未说出口的心事。

站在街边，李舒言点燃一支香烟。袅袅青烟在指尖盘旋升腾，与夏末的热浪缠绕交织。他深吸一口，让辛辣的烟雾漫过胸腔，又缓缓吐出灰色的烟圈，仿佛要将满心的迷茫与怅惘一并吐出。直到香烟燃尽，他才转身走向等候的车辆。

此时正是夏末初秋的交界，白日的暑气尚未消散，夜晚的凉意却已悄然滋长。车内空调的冷风与车外闷热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而舒言的思绪，却始终漂浮在虚实之间。

很快，刘潇烨的家便到了。车门打开的瞬间，热浪裹挟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刘潇烨早已等候多时，望见李舒言的身影，立刻快步上前，将人紧紧拥入怀中。他将鼻尖埋在舒言颈间，本想汲取恋人独有的气息，却突然皱起了好看的流星眉——那两道优美的弧线紧紧蹙起，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赶紧洗澡去，臭死了，身上一股烟味。”刘潇烨嫌弃地推开他，话语里带着几分嗔怪。李舒言沉默地望着他，那双沉静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可刘潇烨却再熟悉不过，这一言不发的模样，便是无声的应允。

他领着李舒言走进屋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屋外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李舒言将行李随意放在柔软的沙发上，脚步沉稳地走向浴室。水流声响起的刹那，仿佛也冲刷着这段关系里那些模糊不清的边界，而关于未来的答案，依旧藏在氤氲的水汽中，若隐若现。

李舒言赤足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锁骨处，沿着优美的脖颈曲线滑进宽松的浴袍领口。他裹着蒸腾的热气走出浴室，指尖捏着的白毛巾还在往下滴水，褶皱间的水渍晕开淡淡的水痕，像是他此刻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

刘潇烨原本倚在客厅落地窗前，听见动静立刻转身。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前，皮鞋与地板碰撞出急促的声响，带着温热体温的手臂环住李舒言单薄的肩膀。男人毛茸茸的脑袋埋进他颈窝，发梢轻轻扫过敏感的皮肤，呼出的气息裹着沐浴露的柑橘香："舒言，这就是我们的家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手臂突然收紧，仿佛要将人揉进骨血里，"以后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只属于我们。"

话音未落，李舒言的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掌心的毛巾被攥得发皱，潮湿的布料勒进指缝，冷水顺着指缝流进睡衣领口，却不及心口泛起的寒意。他张了张嘴，喉间像是被棉花堵住，那些酝酿好的调侃话语，在看到刘潇烨泛红的眼眶时，全部化作了沉默。

"但下周，我必须和赵家小姐联姻。"刘潇烨突然开口，声音闷得发颤，温热的呼吸喷在李舒言颈侧，带着灼热的温度。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两人之间短暂的温馨里。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有浴室里残留的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李舒言感觉心脏猛地收缩，某种酸涩的情绪从胸腔深处翻涌而上。他一直以为自己对感情早已麻木，在名利场里沉浮多年，钱权交易早已成为生活的底色，他甚至嘲笑过真心的廉价。可此刻，喉间却泛起铁锈味般的苦涩，鼻腔也跟着发酸。

"恭喜。"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角的弧度僵硬得像是被钉住。苍白的手指下意识地抵在刘潇烨胸口，想要推开对方，却被男人更用力地搂进怀里。刘潇烨滚烫的泪水渗进他潮湿的衣领，在皮肤上留下灼热的痕迹："你信我，我的心永远是你的......不管我娶谁，和谁站在婚礼台上，我的灵魂早就刻上了你的名字。"

浴室里蒸腾的雾气渐渐漫出，模糊了两人纠缠的身影。李舒言仰头望着天花板，试图将眼眶里打转的液体逼回去。他突然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未干的水珠，还是从未落下的泪。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将他精心构筑的冷漠防线冲得支离破碎。而他知道，从今天起，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将永远被锁进这座华丽的牢笼，成为午夜梦回时，最痛却又最珍贵的秘密。

李舒言脖颈后的水珠还在往下淌，顺着浴袍领口蜿蜒成冰冷的轨迹。当刘潇烨滚烫的掌心贴上他腰侧时，那些温热的告白突然变得刺痒难耐。他猛地往后撤步，后背重重撞上玄关处的胡桃木柜，金属把手硌得肋骨生疼。

"这种事没必要跟我说。"他垂眸整理着歪斜的衣领，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你联姻了就该断干净，何必在我面前演苦情戏？"喉结滚动间，他尝到了方才洗澡时残留的薄荷味牙膏，此刻却苦涩得像吞下了整株带刺的荆棘。

刘潇烨被推得踉跄半步，很快又欺身上前。他的手臂如藤蔓般重新缠住李舒言的腰，下巴带着胡茬的触感压在对方肩窝："和赵家联姻不过是家族利益的筹码，我的心自始至终都在你——"话音未落，他无意识地呢喃突然低下去，"虽然她确实比你漂亮些，那双眼睛......"

这句话像淬了毒的针尖，精准刺进李舒言最脆弱的神经。他感觉胸腔里有什么轰然炸裂，指尖不受控地微微发抖。转身时，他撞翻了玄关处的青瓷花瓶，碎裂的瓷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宛如他此刻千疮百孔的心。

"所以你不仅要把我困在见不得光的角落，还要用她的美貌来羞辱我？"李舒言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令人心惊的颤音。他伸手抹过刘潇烨搭在肩头的手臂，动作像在擦拭什么脏污，"刘少爷不如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恶心。"

刘潇烨这才惊觉失言，慌乱间想要辩解，却被李舒言甩开手腕。对方后退时踩在瓷片上，白皙的脚背立刻渗出细小血珠，却浑然不觉。月光透过纱帘洒在他身上，将单薄的身影切割成破碎的几何图形，恍惚间竟与满地瓷片融为一体。

"从今天起，"李舒言弯腰捡起浴袍腰带，慢条斯理地系紧，仿佛在整理最后一丝尊严，"我们之间的游戏该结束了。祝你和赵小姐，白头偕老。"最后四个字从齿间挤出时，他转身走进卧室，将刘潇烨僵在原地的身影，连同那句未出口的解释，永远关在了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