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地底寒气如针扎进骨缝。
沈昭华一脚踩碎地面铺着的碎石,那声音像枯枝断裂,又像是头骨被碾开。她喘得厉害,肺里火辣辣地疼,可脚步不敢停。黑影提着青玉宫灯在前,火光摇曳,映出两侧石壁上斑驳壁画。那些画早已褪色,却仍能看出轮廓——凤冠女子立于火海之中,怀抱婴孩,背影决绝。
她目光扫过,心头猛地一跳。
画中女子颈侧,有一块蝶形胎记,位置、形状,竟与她自己的一模一样。
沈昭华下意识抬手摸向脖颈,指尖触到那块微凸的皮肤,烫得惊人。她还没来得及细想,怀中婴孩忽然抽了口气,小小的手掌贴在她锁骨上,胎记红光骤然暴涨,顺着血脉往心口游走。
惊鸿铃在她掌心剧烈震颤,嗡鸣声越来越急,几乎要从指缝里跳脱。那声音竟与婴儿心跳同步,一下一下,像有根线直直扯进她脑子里。她眼前发黑,脚下一软,差点跪倒。
“别看画。”黑影忽然开口,声音低哑,“看了,就回不去了。”
沈昭华咬牙稳住身形,指甲掐进掌心,靠疼痛逼自己清醒。她死死盯着黑影背影,匕首悄然滑入右手。
“你到底是谁?”她声音压得极低,像刀刃刮过石面。
黑影没回头,只轻轻晃了晃宫灯。火光一斜,照出壁画一角——那凤冠女子正低头亲吻婴孩额头,唇边带笑,眼角却有泪滑落。
“娘娘不是一直在找真相?”他缓缓道,“现在它就在你眼前。”
沈昭华猛地后退半步,匕首横在胸前。她眼神锐利如鹰,扫视四周。这甬道太深,太静,连追兵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只有风,从不知道哪个缝隙里钻进来,带着腐香和铁锈味,吸一口,喉头就泛起腥甜。
“三年前冷宫大火,”她冷声道,“白清婉自焚而死,尸骨无存。你说我见过她?我抱过这孩子?你在胡说什么?”
黑影轻笑一声,笑声干涩,像枯叶摩擦。
“您忘了。”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极轻,近乎叹息,“可这铃记得。”
话音落,整条甬道猛地一震。
头顶尘土簌簌落下,石缝中渗出暗红液体,顺着壁画缓缓滑下,像血泪。沈昭华瞳孔骤缩——她看见自己的倒影浮现在墙上,清晰得如同镜面。
那是三年前的她。
一身素衣,发髻散乱,站在冷宫废墟中央。手中握着火把,脚下是燃烧的营帐。襁褓在她怀里,婴孩安睡,颈侧胎记泛着微光。她低头看着那张小脸,嘴唇动了动,说出一句话——
“以我之名,代天行局。”
声音冰冷,毫无波澜。
沈昭华脑中轰然炸开,头痛欲裂。她踉跄后退,背脊撞上石壁,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不可能。
她从未去过冷宫深处。
那夜她被禁足凤仪宫,亲眼看着火光冲天,听着萧景渊在殿外长叹:“清婉……终究是朕负了你。”
可墙上画面却在继续。
火光中,一个身影从浓烟里冲出——披发赤足,衣裙烧焦,脸上血泪交加。是白清婉。
她没死。
她活着,扑到沈昭华面前,一把将婴孩塞进她怀里,嘶喊:“活下去!别让他找到你!”
沈昭华想摇头,想说这不是真的,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她记得那双手的温度,记得那声嘶喊撕心裂肺的力道,记得……自己接过孩子时,指尖发麻。
记忆像潮水般涌来,撕开她三年来筑起的墙。
她不是旁观者。
她是参与者。
她亲手点燃了那场火。
“不……”她喉咙发紧,声音沙哑,“我不可能……”
黑影缓缓转身,宫灯抬起,火光映出他半张脸。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却又有种诡异的熟悉感。眉眼平平,无悲无喜,可那双眼睛,却像在膜拜神明般凝视着她。
“娘娘才是真正的白月光。”他说。
沈昭华猛地举匕直刺。
刀锋破空,直取咽喉。
可就在触及他皮肤的刹那,黑影如烟消散,连火光都未晃动一分。
她收势不及,整个人往前扑去,手掌本能撑向石壁——
“咔嗒。”
掌心按下的瞬间,机关启动。
身后传来沉重石响,轰隆作响,仿佛大地裂开。冷风猛地灌入,夹着浓烈腐香,吹得她发丝狂舞,凤冠微倾。她踉跄转身,惊鸿铃仍在掌心震颤,却已不再嗡鸣,只剩一丝低频余音,像有人在耳边轻轻哼唱。
眼前,是一座祭坛。
巨大石棺矗立中央,表面密布“逆”字图腾,每一笔皆由断指骨嵌成,森然可怖。石棺上方悬着半面破碎凤冠,金丝断裂,珍珠零落,可那款式,分明与她头上所戴同出一源。
沈昭华呼吸一滞。
她下意识抬手抚上头顶凤冠,指尖触到冰冷金丝,又缓缓移向颈侧胎记。那块皮肤仍在发烫,红光虽褪,却仍有余温。
祭坛呈八卦布局,八根石柱环列四周,柱上刻满名字。她一眼扫过——全是沈家军旧部。战死、殉国、斩首……一行行,一字字,触目惊心。
最末一根石柱前,她脚步顿住。
上面刻着两个字:
**昭华·承命**
她盯着那两个字,久久未动。
风从地底吹来,带着陈年灰烬的气息。她忽然觉得累,累得连握匕首的手都在抖。
“你说我才是白月光……”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可白清婉呢?她到底是谁?”
无人回答。
黑影已消失,宫灯也熄了。只有祭坛内部幽幽燃起火光,不知从何处来,照亮石棺边缘一行小字:
**“逆命者生,顺命者死。”**
沈昭华一步步走近石棺,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低头看怀中婴孩,那孩子竟在笑,小小的手掌贴着她心口,胎记位置,正对心脏。
她忽然想起什么。
三年前,她回宫途中,在冷宫废墟外捡到一枚染血的梅花佩。当时她以为是白清婉遗物,藏入袖中。
可现在她想起来了——那枚佩上,刻的不是“清婉”,而是“昭华”。
她颤抖着手探入袖中,摸出那枚梅花佩。血迹早已干涸,可纹路清晰。她用拇指反复摩挲,直到确认——
那是她的名字。
不是白清婉的。
“所以……”她喃喃,“从头到尾,都是我?”
风忽然停了。
祭坛深处,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
像女人,又像孩子。
沈昭华猛地抬头,看向石棺。
棺盖边缘,有一道细缝。
她慢慢蹲下,伸手去推。
指尖刚触到石面,惊鸿铃突然一震。
不是嗡鸣,不是共振,而是一种……回应。
仿佛石棺里,也有个铃,在等她。
她咬牙,用力一推——
“轰。”
棺盖滑开半寸,一股冷风扑面,带着腐香与檀味交织的气息。
里面没有尸体。
只有一面铜镜,静静躺在棺中。
镜面朝上,映出头顶那半面破碎凤冠。
沈昭华低头,看向镜中倒影。
她看见自己戴着凤冠,颈侧胎记泛红,眼神冰冷,嘴角却勾着一抹笑——
那不是她现在的表情。
那是三年前,她在冷宫废墟中,点燃营帐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