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胆怯被发自内心的放松替代,瞳孔放大,说:“我有点饿了。”
我撇嘴笑着说:“放弃去餐厅的念头吧,你还走不动路。还会因为吹风而加重感冒。老实待着,我想想做点什么。”
“你喝不喝茶,我去泡。我泡茶的手法可是很专业的。”他跃跃欲试。
我只好由着他来:“三块方糖,牛奶是必须的。”
他听出我在调侃他,嗔了我一眼,就缓慢地迈着细密的步子去泡茶。
锅里炖着菜,咕嘟咕嘟发出深冬冰河之下水流的翻滚。
我接过茶,刚才做饭让我出了一身汗,此时茶杯竟有些烫手。
“我们应该去乡下演讲,去很多地方。”他搅拌着红茶,心不在焉地说。
这也是我在考虑的,关键是徒有我的言辞,不算有力能说服大众:“没错,这场抗争需要更多人听见。”
他用勺子敲敲茶杯,说:“你知道我也可以帮忙吧,除了资金上。”
……
这年冬天,他和我在地方游走,大大小小替抗争进行了几场演讲。
一般过程是先由我说明情况,接着他走上台。手上是手写稿,他用对事业的理解和自己的故事来震撼在场的每一位听众——
“当他们关押工人时,他们会得到精神胜利。可这个社会,整个英国缺少工人,会变成什么样?瘫痪。工人阶级,不光是在工厂或者矿洞。如果你熟知二十世纪的历史,那个世纪不是世界大战独有。”
他每次的演讲稿都不同。他说:法律是文字,而官方是人。他曾在监狱遭受过许多次栽赃,暴力在那群狱卒和罪犯中常有。
“抗争事业是真正为社会安定做贡献,他们必须释放被关押的抗争者,以及为工厂事件出面作解释。”
掌声鼓动,我也悄悄在他身后鼓掌。
演讲完毕不代表结束,天黑之后还有聚会,我继续和听众周旋。他们是社会各阶层人士,一传十十传百,有利于事业的声音传得更远。
他极其厌恶聚会,厌恶和人群凑在一起。所以他叫了车,一声不吭地回去了。
我将他完全抛诸脑后,没有预想他的痛苦被催化出来的后果。
第二天我正在协会工作,毫无征兆地接到玫瑰庄园管家的电话,说他昨晚回家后就把自己锁进画室,第二天用人送饭发现画室被砸毁,而他在玫瑰丛里昏迷,现已状况稳定清醒了。
“需要我做什么?”我问。
“少爷想见您,坎贝尔先生,请您来一趟庄园,谢谢。”
我头一次进入满是玫瑰味的庄园,觉得手上的烟侵扰了它们的安宁。我又折返出门,把烟头熄灭。
一路上跟随用人来到他所在的房间,他正在看窗外,呼吸微弱,身上全是绷带。
“我来了,想见我?”我坐到一旁,按住他震颤的手。
“他在结束最后的演讲才出现。但是我想说,抗争这段时间,我真的很开心。”他说。
我握住他柔软无骨的手,再并拢他的指尖攥住,企图传递体温:“太好了,你和我都对事业上心,都从中获得了价值。”他的手冰凉,刺激得我手臂战栗。
“你现在是玫瑰味的,自上一次你挨过毒瘾发作,就再没用药了吧?”
他撇过头,闭眼微笑道:“没有,我所有的钱都用于抗争,没钱买药。这帮我戒毒了,不是吗?也帮助了社会。”
我不说话,带着他的手抚上左脸,摸那处伤疤。我听到他深呼吸,睁眼看到他发红的眼尾。
“很抱歉我不能陪你很长时间,我现在必须回去工作了。事件调查有了新的进展,我得参与。”我放下他发烫的手,在他额头吻了吻:“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打给我。当你意识到他来时,凌晨还是正午,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说:“…我会试着观察他的。”
“我相信你。”说完,我就转身离去,出了庄园才点一根烟。
他没给我打过电话。
……
暮春时,被关押的抗争者无罪释放。
我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他,顺便提一嘴:“这周末我要去见朋友,约好了去海边看日出。嗯…你想来吗?”
电话那头他纯粹的轻快的话音传来:“为什么不呢?和朋友聚在一起,我还从来没体验过呀。”
车程总是漫长,但当身边出现一个人,注意力便从时间上转移,就显得不那么枯燥。
他随着车载音响的摇滚乐摇晃身体,时不时哼几句曲调。
我说:“没想到你会对摇滚乐感兴趣。”
他扭头看着我:“这个嘛,我本来就是从家族叛逃的怪人。被操控了二十多年,他们不腻,我也腻了。”
我笑得欢快,说道:“哈,我真的喜欢这首歌。”
接着我们一起唱《You’re Gorgeous》,唱那句“我愿为你付出一切,因为你是如此迷人。”
还没喝酒,我就闻到蒸腾的酒气。还没沉醉,我就陷入自在的旷野。
抵达目的地,我们先在镇子找家餐厅吃饭,商量下午去超市买酒和食物。
他和我的朋友聊得很开,看不出半点窘迫。
要知道,我的朋友也是与我相似的人,我们互助,扶持。就如书中所讲,当你稳步前进时,不稳定的人会感到窒息,从而离去。
我们一群人在沙滩上搭营地,月出时升起一团篝火,吹吹风,烟火全部卷去海面。
我跟他说:“在晚上我们不吹海风,吹陆风。”
他推开我:“走开吧你,天才,很破坏氛围哎!”
我顺势倒下去,躺到渐凉的沙地。听着朋友们欢声笑语,木头燃烧,海水悄然折浪。
然后他枕在我的臂弯,我们都喝醉了,浑身冒热气,呼吸中的酒缠绕着。
他说:“想跟你说声谢谢,也感激自己曾经注意到你。”
我眨眨眼,不正式地回答:“终于不是道歉了?哈哈,开个玩笑。你能帮助我的事业,这也是不凡的体验。我也要跟你道声谢。”
我不懂爱以及喜欢的定义,我觉得,因为喜欢我才会接纳——我喜欢我做的事,我喜欢我的朋友们,我喜欢约克郡布丁,我喜欢夏天,我喜欢贵重金属,我喜欢研究矿石,我喜欢别人为我的付出。
不必为感情的含义而烦忧,这里只有全身心的接受,用一切享受幸福。
也许我和他的关系,因为我安慰的两个吻,看起来要更进一步。但我们无非做了因喜欢才会做的事——陪伴,拥抱,倾诉,喝同一瓶啤酒,抽同一支烟。
我要做最真实的我,我喜欢我的生活,我不抱怨我的选择,我不被任何所束缚。
所以,我不懂爱和喜欢,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没有特殊的注脚。
再次低头看怀里的人,他已经熟睡。睡得安稳,没有梦魇,没有他对暴力的欲望的渗透。
他的瘾是一场持久战,这要看他自己的意志。只是,如果最终他因此湮灭,我也无力回天。我无法改变他人的人生轨迹。
晚风温柔吹拂,我的夏天即将来临。今晚好好睡,天亮就是新的一天,今天便从我这里走过。
“快醒醒,是夏天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