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带着雨后特有的清冽气息，穿透薄薄的窗帘，在夏渝的眼睑上跳跃。她一夜未眠，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像晕开的墨迹。茶几上，那部摔坏的手机安静地躺着，屏幕依旧漆黑一片，如同她此刻惴惴不安的心。但昨晚的决心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在忐忑的土壤里顽强生长——她要去时序的学校。
周一清晨的空气带着湿漉漉的凉意。夏渝特意穿了那件淡黄色的衬衫，外面套着米色的针织开衫，仿佛试图找回周六失约时想要呈现的那份明亮。帆布包里，那本边缘微卷的素描本安静地躺着，见证了她所有的勇气与慌乱。她避开了往常与林妙同行的路线，选择了一条更远的小巷。她还没想好如何向林妙解释周六的缺席，更无法预料见到时序时会是什么情形。
时序的学校——“启明中学”——几个烫金大字在晨光中闪耀。正值上学高峰，校门口人流如织，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们谈笑风生，三五成群地涌入。夏渝站在马路对面，像误入陌生水域的鱼，周遭的喧嚣让她感到窒息。她紧握着帆布包的带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阳光刺眼，她眯起眼睛，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焦急地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心跳如鼓点般敲击着胸腔。她设想过无数种开场白，每一种都在舌尖反复咀嚼，又咽回肚里。是直接说“对不起，我手机摔坏了”？还是先递上那张被雨水晕染过的画？她甚至不敢想象时序会是什么表情——是失望？是责怪？还是……根本不在意？
“喂，看那边！是不是上次时序带来的那个小画家？”一个略显轻佻的男声穿透嘈杂传来。
夏渝循声望去，心脏猛地一沉。是时序乐队里的阿杰，正和一个高挑的男生勾肩搭背地站在校门不远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身上。他旁边的男生也饶有兴致地看过来，嘴角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
夏渝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像被火燎过。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衣领里。成为焦点的感觉让她如芒在背，脚步也变得僵硬。她甚至想立刻转身逃走。
“真的是你？”阿杰已经大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来找时序？他还没到呢，那家伙今天踩点狂魔。”
“我……我不是……”夏渝的声音细若蚊呐，慌乱地否认，眼神躲闪。
“别害羞嘛！”阿杰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让她踉跄了一下，“时序那小子昨天没等到你，脸臭得跟什么似的，排练都没心思。你来了正好，给他个惊喜！”他转头对同伴喊道，“喂！看到时序告诉他，他心心念念的小画家在门口等他！”
夏渝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阿杰的话像锤子一样砸在她心上。时序……昨天真的在等她？而且……心情很糟？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愧疚瞬间淹没了她，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眼眶也开始发热。她只想立刻消失在原地。
就在她窘迫得无地自容时，一个略带不耐的声音响起：“吵什么？”
夏渝猛地抬头。
时序正从一辆山地车上跨下来，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里面是简单的白色T恤。他显然刚赶到，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汗湿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阿杰身上，带着点被打扰的烦躁，随即，那浅褐色的瞳孔捕捉到了夏渝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时序脸上的不耐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夏渝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疑惑、一丝尚未散尽的阴霾，还有……某种难以捕捉的亮光。他推着车，一步步穿过人群走来，周遭的喧嚣似乎都自动退成了模糊的背景音。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形，在他深邃的眼窝处投下小片阴影，让他专注的目光显得更加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阿杰识趣地拉着同伴溜了，留下夏渝独自面对这无声的“审判”。
“夏渝？”时序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带着晨起的微哑，“你……怎么来了？”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和紧握包带的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我……”夏渝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他探究的目光，那目光让她心慌，却也给了她开口的勇气。“对不起……周六……我去了……但是雨太大，手机摔坏了……”她语无伦次，匆忙从帆布包里拿出那本素描本，翻到画着雨中街道和破碎手机的那一页，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几乎要拿不稳本子。
“我不是故意爽约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重新低了下去，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等待着他的反应。预想中的失望或责备没有立刻到来，周围只有学生匆匆走过的脚步声和模糊的交谈声。
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两人。夏渝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素描本上被雨水晕染开的水渍边缘。
“画的是那天？”时序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太多情绪，却比刚才柔和了一些。
夏渝猛地点头，依旧不敢抬头。
“所以，你淋着雨赶过去，手机摔坏了，也找不到地方？”他总结道，语气平静。
“嗯……”夏渝的声音带着鼻音。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夏渝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握住。那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她惊讶地抬头，撞进时序深邃的眼眸里。他看着她，眼神里那些复杂的情绪似乎沉淀了下来，只剩下一种专注的、带着点安抚意味的温和。
“手机给我看看。”他说，语气不容置疑，却奇异地让夏渝慌乱的心安定了一分。
夏渝顺从地从包里拿出那冰冷的“砖块”，递给他。时序接过来，熟练地按了几下开机键，又检查了充电口，眉头微锁：“进水短路了，得送修。”他抬眼看向夏渝，“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
夏渝的心猛地一跳。重要的东西？** 当然有！那些深夜的聊天记录，他分享的音乐片段，他发来的照片，还有……她偷偷保存的他的语音信息。那是她最珍贵的宝藏。她的脸颊再次发烫，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时序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窘迫，没有追问，只是把手机递还给她。“放学后我带你去修。”他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陈述一件既定事实，“我知道一家靠谱的店。”
夏渝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不……不用麻烦……”她下意识地拒绝。
“不麻烦。”时序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轻松，“正好我也要修个耳机。”他看了看表，“快上课了，你……”
“我请假了……一节课。”夏渝小声说，这是她第一次撒谎请假，手心全是汗。
时序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那……跟我来？”
夏渝茫然地看着他推着车往里走，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时序没有带她去教学楼，而是绕过了操场，走向一栋相对安静的红砖小楼。楼前种着几棵高大的香樟树，枝叶间漏下细碎的光斑。
“这里是艺体楼。”时序把车停在树荫下，锁好，“一楼最里面有间空的小琴房，平时没人用，挺安静的。你先去那里等我，下课铃响了我来找你。”
他指了指方向，然后深深看了夏渝一眼，那眼神似乎包含了太多未竟之言。夏渝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她感觉自己像一张被拉满的弓，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时序！”在他转身要离开的瞬间，夏渝几乎是脱口而出。
时序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眼神带着询问。
夏渝鼓足了毕生的勇气，脸颊红得像熟透的番茄，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轻微的颤抖：“我……那天……其实……”她想说“其实我很想去”，“其实我画了你很多画”，“其实我……”——她想告诉他，她心里翻涌的一切。
然而，一阵尖锐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撕裂了琴房外宁静的空气。
不是夏渝的，是时序的。
他抱歉地对她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脸色微微一变。他没有立刻接起，而是对夏渝快速说了一句：“等我一下。”便拿着手机快步走到香樟树后，背对着她接起了电话。
夏渝站在原地，那句冲到嘴边的话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像一颗苦涩的糖果，不上不下，噎得她胸口发闷。她看着时序挺拔却略显僵硬的背影，看着他握着手机微微低垂的头，一种莫名的失落和不安悄然爬上心头。刚才那股不顾一切的勇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
她默默地转身，推开琴房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琴房不大，有些陈旧，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木和尘埃的味道。一架黑色的旧钢琴立在墙边，琴盖上落着薄薄的灰。几把椅子随意摆放着。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磨旧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柱，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
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夏渝走到钢琴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琴盖，留下一道清晰的指痕。她掀开琴盖，黑白分明的琴键映入眼帘。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坐了下来。手指轻轻放在琴键上，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有了一丝奇异的平静。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时序发给她的那段旋律——《未完成——给小画家的晚安曲》。那温柔的音符仿佛就在耳边流淌。
手指生涩地按了下去。第一个音响起，有些干涩，在空旷的琴房里显得有些突兀。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她弹得很慢，很轻，偶尔还会按错键，发出不和谐的声响。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门外的时序，忘记了刚才被打断的告白，忘记了所有的忐忑与不安。她只是在笨拙地、无比虔诚地，试图用琴键复刻出他送给她的那份月光般的温柔。
琴声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纯粹。
她没有注意到，琴房的门不知何时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时序静静地站在那里，背靠着门框，目光落在那个坐在琴凳上、微微弓着背、全神贯注地敲击着琴键的纤细身影上。
他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屏息的专注。电话里母亲的催促声还在耳边回响，关于“别耽误学习”、“少跟来历不明的女孩来往”的告诫此刻显得无比遥远和嘈杂。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间昏暗的琴房，飞舞的尘埃，和那不成调却直击灵魂的琴声。
他看着夏渝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微微咬住的下唇，看着她指尖每一次笨拙却无比认真的落下。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总是低着头、害羞沉默的女孩，她身上散发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芒，一种为了表达内心而拼尽全力的笨拙与勇敢。
时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情绪淹没了他。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天没等到她，会如此失落；为什么看到她的素描，会如此心动；为什么此刻听着她弹奏自己写的曲子，会如此……震撼。
他轻轻地、几乎无声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夏渝完全沉浸在琴声中，直到一个低沉的、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
“你弹的，是我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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