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天空被撕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疯狂地倾泻着。雨水不再是水滴,而是狂暴的、带着重量的固体,狠狠砸在出租车老旧的挡风玻璃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轰响,仿佛要将这铁皮盒子彻底捶扁。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摆动,在厚重的水幕中艰难地刮开两道模糊、扭曲的水痕,转瞬又被新的洪流吞没。
苏晚蜷缩在出租车后座冰冷的仿皮座椅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凉的车窗。车窗外的世界被浓稠的墨色彻底吞噬,路灯昏黄的光晕在瓢泼大雨中被拉扯、揉碎,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斑,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虫,在无边的黑暗里一闪而逝,徒增凄凉。车内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廉价香薰的甜腻和司机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的浑浊气息。
“师傅,麻烦开快点,市立医院。”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穿透雨声的屏障。她刚从医院出来,母亲刚做完一期化疗,情况并不乐观。昂贵的进口药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她单薄的肩上,催缴单一张接着一张。她不得不连夜赶回那个狭小却租金不菲的出租屋,取她白天刚接的一个私活设计图——那是下个月房租和部分药费的唯一指望。
“姑娘,这鬼天气,能见度不到五米,快不了啊!”司机烦躁地抹了一把脸,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雨帘彻底模糊的道路,嘴里低声咒骂着,“这破路,赶上这要命的点……”
出租车像一叶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扁舟,在城郊年久失修的公路上艰难跋涉。车轮碾过坑洼处,溅起浑浊的水花,车身剧烈地颠簸着。苏晚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用力攥紧了手里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带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包里装着母亲削好却没来得及吃的苹果,还有一张被她攥得汗湿的缴费通知单。冰冷的绝望感,如同车窗外的雨水,一点点渗透进她的骨髓。生活的重压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越收越紧,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
两道极其刺眼、如同烧红烙铁般的白光,毫无预兆地、带着毁灭性的气势,撕裂了前方浓稠的雨幕,如同两道审判的利剑,迎面直刺而来!那光芒太过霸道,太过迅疾,瞬间剥夺了所有的视觉,只剩下灼烧视网膜的惨白!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拉长、扭曲。
“小心——!”司机凄厉的尖叫被淹没在紧随而来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撕裂的尖啸中!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如同巨兽的垂死哀嚎,狠狠撞击在耳膜上!紧接着是玻璃粉碎的爆裂声,尖锐刺耳,仿佛无数水晶瞬间炸开!
巨大的冲击力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出租车尾部!车身猛地一震,失控地打滑、旋转,轮胎在湿透的路面上发出绝望的、濒死般的尖啸!苏晚的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前方,额头“咚”地一声撞在前排座椅的硬质靠背上,眼前瞬间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天旋地转。
出租车最终以一个极其惊险的角度,斜斜地刹停在路边泥泞的杂草丛里,车头距离路旁一棵粗壮的梧桐树不足半米。引擎盖里冒出缕缕白烟,瞬间被暴雨浇灭。
“撞……撞上了!前头!”司机瘫在驾驶座上,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指关节白得吓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惊恐和难以置信,“老天爷……完了完了……”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额角的钝痛和强烈的眩晕感让她眼前发黑,但一股更强烈的、源自本能的冲动驱使着她。她用力推开车门,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暴雨瞬间将她从头浇到脚,单薄的棉质衬衫和牛仔裤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钢针扎进身体。她顾不得这些,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几米外的事故核心。
视野逐渐清晰,残酷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在她眼前展开。
一辆线条冷硬流畅、即使在雨夜泥泞中也难掩奢华气息的黑色轿车,此刻却像一个被巨兽蹂躏过的昂贵玩具。车头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扭曲变形,深深嵌进了那棵梧桐树粗壮的树干里。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诡异地半敞开着,像一个被撕裂的伤口。一个男人歪斜地倒在车门与车身形成的狭窄夹角里,半个身子浸在浑浊的泥水和破碎的玻璃渣中。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额角一道狰狞的伤口,稀释了蜿蜒流下的暗红色血液,却冲刷不掉他身上那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昂贵的黑色西装被泥浆和血污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高大却了无生气的轮廓。他的一条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
苏晚的呼吸瞬间停滞。她几乎是扑跪在冰冷的泥水里,冰凉的雨水混着泥浆立刻浸透了她的裤子和膝盖,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她强迫自己冷静,伸出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探向男人颈侧裸露的皮肤。
冰凉,湿滑,但——微弱的搏动!
一下,又一下……虽然极其微弱,却顽强地透过冰凉的皮肤传来。
他还活着!
巨大的冲击让苏晚几乎瘫软,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使命感。“先生?先生!能听见我说话吗?”她提高音量,声音在狂暴的雨声中显得如此微弱,瞬间被吞噬。
男人毫无反应。浓密如鸦羽的眼睫紧紧闭合着,在车灯残存光晕的映照下,他的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生气,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起伏着,证明着生命最后的挣扎。
苏晚的目光焦急地扫过他昂贵的、被污秽覆盖的西装,试图寻找任何身份线索。突然,她的视线定格在他滚落在泥泞中的左手附近——一枚小小的、闪着微弱冷光的东西。
那是一枚袖扣。
即使在如此狼狈的环境下,它依然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精致与冷硬。极简的白金材质,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被打磨成干净利落的几何棱面,在泥水和血污的包裹中,顽强地折射着远处车灯破碎的光芒,像一颗坠入泥潭的寒星,冰冷,坚硬,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苏晚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枚冰凉坚硬的小东西。一股奇异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她下意识地,几乎是出于某种无法言喻的冲动,将它紧紧攥在了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带来一种荒谬的、短暂的安定感。
“师傅!帮帮忙!他还活着!快来!”苏晚猛地回头,朝着出租车嘶声力竭地呼喊,声音因恐惧和用力而破音。
司机显然还处于巨大的惊吓中,脸上毫无血色,看着那惨烈的现场和泥水中生死不明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犹豫和恐惧。苏晚几乎要绝望了。“求您了!救人要紧!”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也许是苏晚眼中的恳求和绝望触动了他,也许是那微弱的生命迹象唤醒了人性,司机最终一咬牙,咒骂了一句,还是冒着瓢泼大雨跑了过来。
两人合力,在冰冷刺骨的暴雨和滑腻的泥泞中,如同拖拽一具沉重的雕像。男人的身体高大而沉重,完全失去了意识,像一摊软泥。苏晚咬紧牙关,纤细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紧紧抓住男人的一只胳膊,司机则吃力地托着他的腰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泥浆没过脚踝,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们的脸,模糊着视线。雨水、汗水、泥水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终于,他们连拖带拽,耗尽全身力气,将这个沉重的、毫无生气的男人从冰冷的死亡泥沼中拖离,艰难地塞进了出租车狭窄的后座。男人高大的身躯瘫软着,头颅无力地歪靠在苏晚同样湿透、冰凉的肩膀上。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泥土的腥气,以及一种属于陌生男性的、冷冽而压迫的气息,瞬间弥漫在狭小密闭的车厢里,令人窒息。
出租车司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声音还在发抖:“去……去哪?”
“最近的医院!快!”苏晚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肩上昏迷不醒的男人,那张英俊却惨白如纸的脸在昏暗的车灯下显得如此脆弱。她摊开手心,那枚冰冷的白金袖扣静静地躺在那里,棱角硌着她的掌纹,像一个冰冷的、预示着未知未来的烙印。
出租车重新发动,引擎发出沉闷的嘶吼,在暴雨中艰难地调头,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未知的命运,蹒跚驶去。车轮碾过泥泞,溅起浑浊的水花。车窗外,那辆扭曲变形的黑色豪车和那棵沉默的梧桐树,在狂暴的雨幕中迅速缩小、模糊,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手心那枚袖扣的冰冷触感,和苏晚肩膀上那沉重而陌生的重量,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这个暴雨如注、充斥着血腥与泥泞的夜晚,她的人生轨迹,已经不可逆转地撞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充满荆棘与未知的轨道。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滑过她苍白的脸颊,砸在紧握的袖扣上。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不知道他来自哪里,更不知道他的出现,将会在她本就艰难的生活里,掀起怎样一场毁灭性的风暴。她只知道,在这个绝望的雨夜,她抓住了一线微弱的生机,却也在无意间,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第一道缝隙。命运的齿轮,在金属的哀鸣和暴雨的狂啸中,开始了它冷酷无情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