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锦标赛结束后的第三周,虞清墨推着周祝颜的轮椅,站在国家残疾人乒乓球训练基地的大门前。初夏的阳光灼热刺眼,将"国家残奥乒乓球队"几个铜字照得闪闪发亮。周祝颜的右腿还打着石膏,但已经换成了更轻便的型号,膝盖以下是空荡荡的支架。
"真大啊。"周祝颜仰头望着宏伟的训练馆,"比省队气派多了。"
虞清墨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把手。自从夺冠后,她们的生活天翻地覆——媒体采访、赞助合约、国家队征召函接踵而至。最让她意外的是父亲的态度,虞建国不仅亲自帮她们联系了德国康复专家,还罕见地出席了送行仪式。
"愣着干什么?"周祝颜转动轮椅,朝入口滑去,"未来残奥冠军可不能迟到!"
训练馆内部比外观更加震撼。十二张专业球台整齐排列,每张周围都有先进的训练设备。墙上挂满了历届残奥冠军的照片和国旗,其中几张照片里的人正在场边训练。
"虞清墨!周祝颜!"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刘指导大步走来,空荡荡的右袖管随着动作轻轻摆动,"欢迎来到国家队。"
简单的欢迎仪式后,残酷的训练立即开始。国家队的标准比省队高出不止一个档次——每天六点起床,先进行一小时轮椅操控训练,然后是两小时体能,接着才是技术练习。午休后又是四小时专项训练,直到晚上九点才结束。
第三天下午,虞清墨在连续救球后手臂抽筋,轮椅失控撞上了球台。她趴在地上,汗水将T恤完全浸透,呼吸像拉风箱一样粗重。
"起来。"刘指导站在场边,面无表情,"奥运会不会因为抽筋而暂停。"
周祝颜滑过来想帮忙,也被制止:"让她自己来。赛场上没有队友能扶你。"
虞清墨咬紧牙关,用颤抖的手臂撑起身体,一点点爬回轮椅。掌心被地板磨破的地方渗出血丝,但她只是简单擦了擦,就重新握起球拍:"继续。"
刘指导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转身离开时丢下一句:"晚上加练一小时发球。"
晚餐时,周祝颜的餐盘里多了两样东西——钙片和蛋白粉。她的脚踝伤势比想象的严重,医生警告说如果再受伤,可能连轮椅运动都无法继续。
"给。"虞清墨把自己盘子里的鸡腿夹给她,"你需要蛋白质。"
周祝颜摇头推回去:"你也累坏了。"她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听说刘指导有个外号叫'铁面魔王',训练死过人的。"
虞清墨挑眉:"害怕了?"
"开玩笑!"周祝颜挺直腰背,"我可是要拿残奥冠军的人!"
话音刚落,她的轮椅突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一个留着寸头的男生滑到她们桌前,眼神挑衅:"哟,这不是'冰火组合'吗?媒体宠儿啊。"
虞清墨认出他是男队的李锐,上届残奥会单打铜牌得主。
"听说你们靠卖惨拿的全国冠军?"李锐嗤笑道,"正规军和临时工的区别,很快就会显现了。"
周祝颜正要反驳,一个清冷的女声插了进来:"李锐,加练结束了?"
来人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女性,齐耳短发,眼神锐利。李锐立刻收敛了嚣张气焰:"马队,我这就去。"
被称作"马队"的女性转向她们:"马悦,女队队长。"她简单自我介绍,"别理李锐,他嫉妒你们有媒体关注。"
虞清墨这才认出马悦——墙上的照片里,她是里约残奥会女单金牌得主。
"你们的比赛录像我看了。"马悦的声音很平静,"配合不错,但基本功太差。"她推着轮椅转身,"明天开始,跟我加练两小时基础。"
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虞清墨和周祝颜对视一眼,同时点头。她们知道,这是来自冠军的认可,也是更严酷考验的开始。
马悦的"基础训练"堪称魔鬼。每个动作必须精确到毫米,每次击球要重复上百遍直到形成肌肉记忆。她尤其严苛地纠正虞清墨的反手动作:"太僵硬!轮椅乒乓球不需要蛮力,要巧劲!"
一个月后,虞清墨的掌心长出了新的茧子,轮椅操控也达到了马悦的标准。周祝颜的脚踝逐渐康复,拆掉了石膏,换上了弹性护具。她们开始参加队内对抗赛,成绩起伏不定——有时能赢下老队员,有时又输得一塌糊涂。
"不稳定是最大的敌人。"刘指导在战术分析会上说,"残奥会上,每个对手都会研究你们的弱点。"
他播放了一段录像——德国组合的比赛视频。那对双胞胎姐妹配合得天衣无缝,轮椅移动如同舞蹈,攻防转换行云流水。
"目前世界排名第一。"刘指导按下暂停键,"你们在奥运会上最大的对手。"
虞清墨仔细记下德国组合的每个技术特点。周祝颜则专注研究她们的弱点:"看,姐姐接发球时喜欢提前移动,我们可以利用这点......"
训练越来越紧张,压力与日俱增。七月底的一次队内测试赛后,周祝颜因为一个失误摔了球拍,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举动。
"怎么了?"虞清墨在更衣室找到她时,周祝颜正把脸埋在毛巾里。
"我爸失业了。"周祝颜的声音闷闷的,"房子卖了,医药费还没还清......"她抬起头,眼睛通红,"如果我不能拿奖牌,家里就......"
虞清墨握住她的手,感受到轻微的颤抖。她知道残奥会的奖金对周家意味着什么——不仅是荣誉,更是生存的保障。
"我们会赢。"虞清墨坚定地说,"不只是奖牌,是金牌。"
周祝颜挤出一个笑容:"这么有信心?"
"因为我们是冰火组合。"虞清墨指了指两人的护腕,"冰与火,能融化一切障碍。"
八月初,队里公布了奥运选拔标准——接下来的三站国际积分赛,综合成绩最好的两对组合将获得东京残奥会入场券。首站比赛在德国柏林,恰好是那对双胞胎的主场。
"地狱难度开局啊。"马悦看着赛程表说,"不过也好,早点见识世界顶级水平。"
出发前夜,虞清墨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自从她加入国家队,虞建国每周都会打一次电话,虽然谈话内容依然围绕训练和技术。
"德国队的弱点在心理。"虞建国的声音通过话筒传来,"大赛压力下容易急躁。"他顿了顿,"我发了一些分析到你邮箱。"
虞清墨有些惊讶。父亲向来反对她从事轮椅乒乓球,认为这是"自降身价"。
"谢谢。"她轻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清墨,无论结果如何......"虞建国的声音罕见地柔和下来,"你已经证明了自己。"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虞清墨心里某个紧锁的抽屉。她突然想起五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带她去球馆,手把手教她握拍的情景。那时的纯粹快乐,不知何时被功利和压力所取代。
"爸。"她鼓起勇气问出那个埋藏已久的问题,"妈妈为什么退役?"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久到虞清墨以为通话断了。最终,虞建国叹了口气:"因为她怀孕时查出心肌炎,医生建议终止妊娠专心治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她选择了你。"
这个答案像一记重锤砸在虞清墨胸口。她想起母亲总是安静地坐在观众席角落,从不评论她的比赛,只是每次赛后都会问:"开心吗?"
"妈她......"
"她从未后悔。"虞建国轻声说,"就像你现在一样。"
挂断电话,虞清墨在床边坐了很久。周祝颜推门进来时,她还在发呆。
"嘿,想什么呢?"周祝颜滑到她面前,"明天就飞德国了,不收拾行李?"
虞清墨看着周祝颜活力四射的样子,突然问:"你打乒乓球开心吗?"
周祝颜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当然啊!虽然累得要死,痛得要命,但是......"她转动轮椅做了个漂亮的旋转,"能打球就是最棒的事!"
这个回答如此简单,又如此深刻。虞清墨想起周奶奶的话,想起母亲每次赛后的询问,想起自己为什么爱上这项运动——不是为了父亲的期望,不是为了金牌的荣耀,而是因为那颗橙色小球飞过球网时,心里涌起的纯粹喜悦。
柏林的气候比国内凉爽许多。比赛场馆坐落在市中心,是一座历史悠久的体育宫。开幕式上,虞清墨看到了那对德国双胞胎——金发碧眼,笑容灿烂,轮椅上的动作优雅得像在跳芭蕾。
"那就是克劳迪娅和安娜。"马悦低声介绍,"过去三年没输过一场国际比赛。"
周祝颜吹了声口哨:"纪录就是用来打破的。"
首轮比赛还算顺利。虞清墨和周祝颜以3:1战胜了法国组合,虽然过程磕磕绊绊,但关键分处理得不错。赛后技术统计显示,她们的双打配合度排在中游。
"及格,但不优秀。"刘指导的评价一如既往地直接,"明天对德国,别输得太难看。"
那天晚上,虞清墨在酒店健身房加练到深夜。回房间时,发现周祝颜也没睡,正对着iPad研究德国队的比赛录像。
"发现什么了?"虞清墨凑过去看。
"克劳迪娅有个小习惯。"周祝颜暂停画面,"发球前喜欢摸一下右耳垂,这时候通常发的是下旋球。"
虞清墨挑眉:"这都能发现?"
"我可是研究对手成痴的周祝颜!"她得意地笑了,随即又严肃起来,"不过她们确实强得离谱。你看这个防守覆盖范围......"
两人研究到凌晨,制定了详细的战术——针对克劳迪娅的接发球习惯,针对安娜的反手弱点,甚至针对她们换位时的微小延迟。
第二天比赛前,虞清墨收到了父亲的短信:"记住,压力是双向的。对手也在害怕。"
体育馆座无虚席,大部分是德国本土观众。当主持人念出"冰火组合"时,欢呼声寥寥无几,而德国队出场时则震耳欲聋。
"就当是背景音乐。"周祝颜满不在乎地说,调整着护腕。
比赛开始。第一分就打得惊心动魄,多拍相持后周祝颜一记暴冲得分。德国队显然没料到这对中国新人的实力,表情明显凝重起来。
4:2领先时,虞清墨看到了克劳迪娅摸耳垂的小动作。她立刻给周祝颜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提前移动准备抢攻。果然是个下旋球,周祝颜轻松挑打得分。
5:2。德国队叫了暂停。
"她们发现我们看穿套路了。"周祝颜喝水时小声说,"下一局肯定会变。"
虞清墨点头:"换B计划。"
重新开始后,德国队果然调整了战术。安娜开始频繁攻击周祝颜的正手大角,试图利用她脚踝活动不便的弱点。但她们没想到的是,这正是虞清墨和周祝颜训练最多的防守模式。
11:9,中国队拿下第一局。
第二局更加胶着。德国队展现了世界第一的实力,攻防转换行云流水。虞清墨和周祝颜拼尽全力,仍以9:11落败。
局间休息时,刘指导只说了一句话:"忘记比分,打你们的球。"
第三局成为转折点。虞清墨发现克劳迪娅在关键分时呼吸变得急促,这是压力大的表现。她立刻改变策略,专攻克劳迪娅的反手位,迫使她失误。11:7,中国队再下一城。
第四局,德国队背水一战,攻势如潮。周祝颜在一次救球时轮椅侧翻,整个人摔在地上。全场惊呼声中,她咬牙爬回轮椅:"继续!"
15:13,经过惊心动魄的拉锯战,中国组合以3:1战胜了世界第一!
赛后握手时,克劳迪娅用英语说:"令人印象深刻。东京见?"
"东京见。"虞清墨回答。
这场胜利像一剂强心针。接下来的比赛中,她们越战越勇,最终获得德国站亚军,仅次于另一对中国组合马悦和她的搭档。
"奥运门票稳了!"回国的飞机上,周祝颜兴奋地计算积分,"只要后面两站不垫底......"
虞清墨看着窗外的云海,想起父亲的话,想起母亲安静的笑容,想起周奶奶的薄荷糖。这一路走来,有泪水,有汗水,有伤痛,但更多的是那些温暖的瞬间——周祝颜在训练后帮她按摩酸痛的肩膀,沈钦慕默默升级的护具,马悦不厌其烦的技术指导,甚至父亲别扭的关心。
"清墨?"周祝颜碰了碰她的手臂,"睡着了?"
"没有。"虞清墨转过头,"只是在想,我们走了多远。"
周祝颜笑了,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铁皮盒子:"来一颗?奶奶的幸运符。"
薄荷的清凉在舌尖绽放,如同她们即将在奥运舞台上绽放的梦想。飞机穿过云层,阳光突然洒满机舱,照亮了两枚崭新的奖牌和两个年轻却坚毅的面庞。
东京残奥会,正等待着"冰火组合"书写新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