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颗黑珠熄灭的瞬间,青铜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温度,骤然变得冰凉刺骨,贴在陈默的胸口,像一块冻透的铁。
门外的抓挠声停了。
不是退去的寂静,而是一种蓄势待发的死寂。陈默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他攥着青铜鼎的手微微发颤,鼎身的藤蔓花纹硌着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
他缓缓转过身,手电光扫过被撞开的门板——门口空荡荡的,东厢房那个“东西”不见了,表叔的“尸体”也没了踪迹,只有地上那串暗红色的血线还在缓缓蠕动,像一条试图钻回泥土里的蚯蚓。
“咚。”
一声闷响从院子里传来,像是有人用石头砸在了青石板上。
陈默的心跳骤然提速。他走到窗边,手指刚触到窗框,就听见院墙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说话声,男女老少的声音混在一起,含混不清,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那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每个字都泡得发涨,拖着长长的尾音。
他猛地推开窗户,一股混杂着泥土与腐叶的腥气扑面而来。手电光扫出去的瞬间,陈默的呼吸骤然停滞。
院子里站满了人。
不是刚才瞥见的零星几个,而是密密麻麻,从东厢房门口一直排到院门口,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旧衣裳,有民国时期的对襟衫,有打着补丁的粗布褂,还有几件看不出款式的破烂长衫,布料在夜风里微微晃动,像一面面褪色的旗。
这些“人”的脸都埋在阴影里,只有走到离窗户最近的地方,才能看清他们的轮廓——每个人的眼眶都是两个黑洞,黑洞里没有光,却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正死死地钉在他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刚才那声闷响,是最前排一个穿蓝布衫的小孩发出来的。那小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手里攥着块半截的青砖,砖面上还沾着湿泥。他正仰着头,黑洞洞的眼眶对着窗户,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在笑。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陈默的喉咙发紧。他刚才冲到窗边时,明明只看到零星几个影子,不过片刻功夫,院子里竟挤满了怨魂。
“嘻嘻。”
小孩突然发出一声笑,声音尖细得像用指甲刮玻璃。他举起手里的青砖,猛地朝窗户砸过来。
陈默下意识地往后一躲,青砖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哐当”一声砸在身后的衣柜上,裂开一道缝。衣柜门上蒙灰的穿衣镜被震得晃动起来,镜面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露出里面模糊的影子——那影子歪歪扭扭,根本不是他的模样,倒像是个佝偻的、后背爬满手的轮廓。
东厢房的“东西”在屋里!
陈默猛地回头,手电光扫过衣柜,镜子里的影子却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苍白的脸。可那股黏腻的腥气却越来越浓,像是就贴在他的后颈上,带着冰冷的呼吸。
“哇——”
凄厉的哭声突然从屋里炸开,不是来自窗外,而是来自……房梁!
陈默猛地抬头,手电光撞上房梁的瞬间,他看见那个浑身湿透的“东西”正趴在梁上,四肢像蜘蛛一样展开,后背的手纷纷垂下,指尖几乎要碰到他的头顶。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正对着他,嘴角的血渍滴落在他的肩膀上,滚烫粘稠。
他想也没想,转身就往门外冲。经过门槛时,脚踝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是一只孩童的小手,从门缝里伸进来,指甲缝里嵌着泥,死死地抠着他的皮肉。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院子里的怨魂突然炸开了锅,那些含混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带着尖利的嘶吼。无数只手从院墙外翻进来,有的扒着墙头,有的抓着门板,还有的顺着窗棂往上爬,指甲在木头和石头上划出刺耳的“咯吱”声。
陈默用尽全力踹开那只小手,踉跄着冲进院子。手电光在人群里乱晃,他看见那个穿蓝布衫的小孩正咧着嘴朝他跑来,手里的青砖沾着暗红色的液体;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朝他伸出手,手腕上缠着一圈发黑的麻绳,皮肤像泡发的纸;还有个穿长衫的老者,手里拄着根枯树枝,树枝上挂着几片腐烂的叶子,每走一步,脚下就渗出一滩黑水。
“青铜鼎……”陈默突然想起怀里的鼎。他猛地把鼎举过头顶,鼎身的藤蔓花纹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银光。
奇迹发生了。
冲到他面前的怨魂像是被无形的墙挡住,纷纷后退,脸上的黑洞里流出血泪,发出痛苦的嘶吼。那个穿蓝布衫的小孩被鼎光扫到胳膊,“滋啦”一声,胳膊上的皮肤竟像纸一样卷了起来,露出里面森白的骨头。
“有用!”陈默的心脏狂跳。他举着青铜鼎,在怨魂让出的狭窄通道里往前跑,目标是院门口——只要冲出这个院子,或许就能逃离老宅。
可跑到一半,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院门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正是他的祖父。
祖父去世时,陈默才十二岁。他记得祖父总是穿着这件中山装,坐在老宅的堂屋里抽旱烟,烟杆上的铜锅被熏得发亮。可此刻的祖父,脸上没有丝毫生气,眼眶里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手里的旱烟杆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祖父……”陈默的声音发颤。他从未想过,祖父的怨魂也会被困在这座老宅里。
祖父没有动,只是用黑洞洞的眼眶看着他,嘴角缓缓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在说什么。陈默凑近了些,才听清那含混的声音:“守……守不住了……”
“什么?”
“它要出来了……”祖父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黑洞里喷出一股黑气,“陈家的债,该还了……”
话音未落,祖父的身体突然开始溃烂,皮肤像潮水般褪去,露出里面森白的骨架。那些骨架很快也化为飞灰,被风吹散在院子里。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终于明白,所谓的“守宅”,根本不是守护什么家业,而是用陈家子孙的魂魄,来镇压地下的怨气。祖父、表叔……还有他自己,都是这场孽债的祭品。
“哇——”
东厢房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凄厉的哭声震得他耳膜生疼。那些被青铜鼎逼退的怨魂像是受到了鼓舞,再次朝他涌来,无数只手抓向他的胳膊、腿、脖子,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服渗进来,像是要把他的血都冻住。
陈默猛地转身,将青铜鼎砸向那东西的脸。鼎身撞上黑洞的瞬间,发出“嗡”的一声巨响,七颗黑珠突然同时亮起红光,藤蔓花纹顺着鼎身疯狂游走,竟在半空中织成一张红色的网,将那东西罩在里面。
“吱——”
那东西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身体在红光里剧烈扭曲,后背的手纷纷脱落,掉在地上化为黑水。可它的身体却在不断膨胀,像一块被吹大的泡发肉,很快就撑得红光网摇摇欲坠。
“要破了!”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能感觉到青铜鼎的温度在快速下降,那些红光越来越暗,像是风中残烛。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院子中央那棵歪脖子树上。
那棵树在老照片里出现过,七十年前就长在院子里。此刻树干上竟爬满了人脸,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面目狰狞,正是那些围在院子里的怨魂的脸。树干的根部裂开一道缝,黑黢黢的,像是通往地下的入口,里面正不断往外渗着暗红色的液体,在地上积成一个小小的血池。
“埋在这里……”陈默突然想起陶罐里的骨殖,“你们都被埋在这里……”
这座老宅的地基下,埋着的根本不是陈家的祖坟,而是无数枉死的冤魂。陈家祖上到底做了什么?竟用这么多冤魂来奠基?
红光网“啵”的一声破了。
东厢房的“东西”彻底挣脱出来,它的身体膨胀到两人高,浑身爬满了眼睛,每个眼睛里都流着血泪,正死死地盯着陈默手里的青铜鼎。
“给……我……”
它发出沉闷的嘶吼,无数只手从身体里伸出来,像一条条毒蛇,朝陈默抓过来。
陈默知道自己跑不掉了。他看着手里的青铜鼎,看着那些不断暗下去的黑珠,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他转身冲向那棵歪脖子树,将青铜鼎死死地按在树干根部的裂缝里。
“以我之血,祭尔之魂!”
他抓起地上那半截旱烟杆,猛地划破自己的手掌。鲜血滴落在青铜鼎上,顺着藤蔓花纹缓缓渗入,七颗黑珠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红光,将整个院子照得如同白昼。
“啊——”
怨魂们发出痛苦的嘶吼,身体在红光里寸寸消散。东厢房的“东西”也发出凄厉的惨叫,不断膨胀的身体开始萎缩,那些眼睛一个个爆裂开,流出黑色的脓水。
陈默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随着鲜血流逝,眼前开始发黑。他看到那些消散的怨魂脸上露出解脱的神情,看到祖父的身影在红光中朝他点头,看到表叔的“尸体”化为飞灰,随风散去。
青铜鼎的红光越来越亮,最后猛地炸开,化为无数道红色的光带,钻进树干的裂缝里。裂缝缓缓合拢,地上的血池也渐渐干涸,最后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
怨魂们消失了,东厢房的“东西”也不见了。只有那棵歪脖子树还立在原地,树叶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语。
陈默瘫坐在地上,手掌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只是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他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看着紧闭的院门,突然笑了——他守住了,或者说,他终结了这场持续了七十年的孽债。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阳光透过院墙照进院子,落在陈默的脸上,带着一丝暖意。
他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朝院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座老宅——雕花木桌还在堂屋里,东厢房的门虚掩着,西厢房的窗户敞开着,一切都和他刚来时一样,却又不一样了。
空气中的霉味和腥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
陈默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这座老宅里的秘密,会随着他的离开而永远埋葬。而那些被困在这里的怨魂,终于可以安息了。
只是在很多年后,当有人路过这座荒废的老宅时,或许还会听到院子里传来沙沙的树叶声,像是有人在低语,又像是有人在哭泣。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