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离开老宅的第三个月,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他站在新家的阳台上,看着雪花簌簌落在楼下的香樟树上,掌心那道浅浅的白痕早已淡得看不见,只有在阴雨天,才会隐隐泛起一丝凉意。
他换了城市,换了工作,刻意避开所有与“陈”姓、老宅相关的痕迹。可有些记忆,像埋在土里的种子,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破土而出——比如此刻,雪落在玻璃上的声音,竟和老宅东厢房的雨滴声重合在一起。
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的本地号码。陈默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是……陈默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我是陈家老宅那边的村支书,姓李。”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李书记,有事吗?”
“是这样,”李书记顿了顿,声音有些含糊,“村里最近搞旧村改造,那座老宅子……按规定要拆了。我们清点东西的时候,发现堂屋的木桌里有个暗格,里面藏着个本子,上面写着你的名字……”
本子?陈默的呼吸骤然收紧。是那本“陈家守宅记”?他明明记得自己把它留在了东厢房的陶罐旁。
“您能把本子寄给我吗?”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这……”李书记似乎有些为难,“不是俺们不寄,是这宅子邪性得很。昨天拆房队的人刚拆了西厢房,就下起了大雾,雾里听见有人哭,还看见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在院子里跑……有个年轻的小伙子吓破了胆,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腿断了。”
陈默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红袄小姑娘?她不是已经随着骨殖归位离开了吗?
“陈先生,”李书记的声音压低了些,“老人们说,这宅子不能拆,得找个懂行的人来‘送’一下。俺们想着,你是陈家后人,或许……”
“我明天回去。”陈默打断他,没有丝毫犹豫。
挂了电话,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陈默打开衣柜,翻出一件厚外套。背包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是那半截红绳,绳结处的暗红液珠早已干透,却依旧坚硬如石。
第二天清晨,陈默踏上了回村的路。火车转汽车,再换乘三轮车,等他赶到老宅时,已是傍晚。拆房队的人都撤了,只有几个老人蹲在院门口抽旱烟,见他来了,纷纷站起身,眼神复杂。
“后生,你可来了。”穿蓝布褂的老人磕了磕烟锅,“昨天那雾,邪乎得很,伸手不见五指,那哭声就在耳边绕,甩都甩不掉。”
陈默没说话,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西厢房已经拆了一半,断壁残垣间堆着碎砖和朽木,露出里面黢黑的梁架。堂屋的门还在,只是歪斜着,像是随时会塌下来。
他走进堂屋,雕花木桌依旧立在原地,桌腿上的藤蔓花纹在暮色里泛着微光。暗格是打开的,里面空荡荡的,那本“陈家守宅记”不知被谁拿走了。
“在找这个吗?”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默回头,只见那个穿红袄的小姑娘站在门口,手里捧着那本泛黄的本子,红袄上沾着些雪沫,勒痕已经彻底消失了,绿眼睛在暮色里亮晶晶的,像两颗浸在水里的星。
“你怎么还在?”陈默的声音有些哽咽。
“等你呀。”小姑娘把本子递给他,笑盈盈的,“姐姐说,要把这个给你,才算真的结束。”
陈默接过本子,指尖触到纸页的瞬间,上面突然浮现出一行新的字迹,是穿旗袍女子的笔迹,娟秀却带着一丝苍凉:
“骨殖归位,怨气已散。然老宅地基下有镇魂木,拆之则地脉动,需以血封之。”
镇魂木?陈默想起太爷爷长衫里的木牌,想起青铜鼎上的藤蔓——原来这座老宅的地基下,还埋着镇住地脉的木头。拆房队动了西厢房,已经惊动了地脉。
“在东厢房底下。”小姑娘指着东厢房的方向,“姐姐说,镇魂木上刻着陈家的血咒,只有最后一个守宅人的血能封。”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最后一个守宅人,是他。
他走进东厢房,这里还没被拆,地上的土坑依旧在,只是陶罐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半露在土里的黑木,木头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正是青铜鼎上的藤蔓花纹。
他蹲下身,拔出随身携带的水果刀,毫不犹豫地划破手掌。鲜血滴在黑木上,瞬间被吸收了。那些符咒像是活了过来,顺着木纹缓缓游走,最后在木头上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圈,将整个镇魂木包裹起来。
“好了。”小姑娘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地脉封住了,拆房子就没事了。”
陈默抬头,只见穿旗袍的女子也站在门口,她的身影比之前清晰了许多,眼眶里虽然还是黑洞,却隐约能看到一丝微光。她朝陈默微微点头,然后转身,和小姑娘一起,慢慢走进了暮色里。
“再见啦,哥哥。”小姑娘回头挥了挥手,红袄的衣角在风里轻轻飘动,像一团跳跃的火焰。
她们的身影渐渐淡去,最后化为两缕轻烟,消散在院子里的歪脖子树上。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在暮色里伸展,像是在送别,又像是在守护。
陈默站在东厢房里,看着掌心的伤口慢慢愈合,这次没有留下任何疤痕。他翻开“陈家守宅记”,最后一页空白的纸页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字,是所有字迹的合集,有祖父的、表叔的、太爷爷的,还有穿旗袍女子的:
“债已清,魂已安,陈家后人,自此无忧。”
字迹停留了片刻,然后渐渐淡去,纸页恢复了空白,像从未有过任何痕迹。
走出老宅时,李书记带着拆房队的人正在院门口等着。“陈先生,都弄好了?”
“嗯,”陈默点点头,把那本“陈家守宅记”放在门槛上,“拆吧,没事了。”
他没有再回头。走出村子时,雪已经停了,夕阳在天边铺了一层金红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村头的石桥时,他仿佛又听见了孩童的笑声,清脆、干净,像冬日里的阳光,暖暖地落在心头。
回到新家的那天,陈默把那半截红绳系在了阳台上的绿萝上。红绳在风里轻轻晃动,绳结处的暗红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像一颗小小的星。
日子渐渐恢复了平静。陈默换了份编辑的工作,偶尔会收到一些关于民俗传说的稿件,看到类似“老宅”“怨魂”的字眼时,他会停下笔,想起那座弥漫着霉味的院子,想起那些等待安息的魂灵,嘴角会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微笑。
又是一个阴雨天,陈默坐在书桌前审稿,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他伸手摸了摸掌心,那里光滑一片,再没有任何痕迹。
绿萝上的红绳,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或许,有些故事,本就该随着雨落尘埃,归于寂静。而那些曾经的恐惧与救赎,终将化作生命里最温柔的印记,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提醒着他,何为敬畏,何为心安。
老宅的最后一块砖被拆掉时,据说在地基下发现了一块黑木,木头上刻着缠绕的藤蔓,藤蔓间嵌着几滴暗红色的圆点,像极了凝固的血。拆房队的人想把它当成废料运走,却怎么也搬不动,最后只能把它留在了原地,盖上新的泥土,种上了一棵小树苗。
有人说,那棵树苗长得格外快,第二年春天就抽出了新枝,枝桠间偶尔会落下几片小小的红袄碎布,在风里打着旋,像极了微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