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弑在腥锈味中醒来。
喉咙里灌满了淤泥和铁锈的味道,耳边是湍急的水声。他猛地翻身,军刀出鞘,刀刃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冷弧——却只割碎了一片飘落的槐叶。
“哎呀,杀气好重。”
轻佻的嗓音从头顶传来。裴弑抬头,看见一个少年骑在青牛背上,赤足晃荡,脚踝缠着褪色的红绳,皮肤上浮着诡异的鳞纹。他手里握着一支骨笛,笛尾坠着小小的铜铃,风一吹,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裴弑眯起眼。狙击手的本能让他瞬间评估局势——对方没有武器,但地形不利。他肩上的枪伤还在渗血,黏腻的触感顺着脊背往下爬。
“带我去最近的城镇。”他哑着嗓子开口,刀尖微微上挑,“否则……”
少年歪了歪头,绿瞳在月光下像两汪浮着苔藓的潭水。他突然笑起来,笛子一转,尖锐的末端抵上裴弑的喉结。
“否则怎样?”他俯身,发梢扫过裴弑染血的眼角,“杀了我?可你连这是哪儿都不知道吧?”
裴弑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能捏碎骨头。少年吃痛,笛子掉在泥地里,却还在笑:“你手好冷……像从坟里爬出来的死人。”
“闭嘴。”裴弑拽着他从牛背上跌下来,两人一起摔进潮湿的草丛。少年被他压在身下,却突然伸手摸上他的右肩——
“这里有个洞。”指尖精准地按进弹痕凹陷处,“真可怜,谁打的?”
裴弑瞳孔骤缩。这伤是三个月前的任务留下的,子弹贯穿后留下的疤痕形状特殊,绝不可能被一眼看穿。
少年趁他愣神,忽然翻身跨坐到他腰间,冰凉的掌心贴上他的脸颊。
“我叫楚熵。”他眨眨眼,“你呢,棺材脸?”
裴弑猛地推开他,踉跄着站起来。血从指缝间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暗色的小坑。
楚熵也不恼,慢悠悠捡起骨笛,在袖口擦了擦。夜风卷着远处的钟声掠过树梢,他突然转头:“你要去镇上?正好,我也要回去。”
他跳上牛背,笛子横在唇边,吹出一个颤悠悠的音符。青牛迈步,铜铃叮当。
“跟不跟随便你。”楚熵回头,绿瞳里映着将熄的月光,“不过这片林子啊……半夜会有东西爬出来吃人哦。”
裴弑盯着他背影看了两秒,攥紧军刀跟了上去。
青牛慢悠悠地踩着泥泞的小道,铜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裴弑跟在后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失血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但狙击手的本能让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楚熵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沧桑,宽大的衣袍被风吹得鼓起,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千纸鹤。他的脚踝上,那些鳞纹在暗处泛着微弱的青蓝色的光。
“我问你。”裴弑突然开口,“你是谁?”
楚熵头也不回,笛子在指尖转着圈:“不是说了吗?我叫楚熵。”
“普通人不会在半夜骑头傻牛乱逛。”
“那你呢?”楚熵听闻,轻笑一声,“普通人也不会满身是血地从河里爬出来。”
裴弑沉默。
楚熵忽然提起绳子,勒住牛,回头看他。月光下,他的眼睛像两枚浸在寒冰里的绿翡翠,带着非人的冷意。
“你闻起来像死人。”他歪了歪头,“但不是普通的死人……是那种,死过很多次的。”
裴弑的肌肉瞬间绷紧。
楚熵却又突然笑了,打断这紧张的气氛,抬手拍了拍牛背:“上来吧,再走下去你要晕倒了。”
裴弑没动。
楚熵轻轻叹了口气,笛子悠悠一挥。裴弑只觉得膝盖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下一秒,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轻飘飘地落在了牛背上。
青牛继续往前走,铜铃叮当。
裴弑浑身僵硬。楚熵就坐在他前面,发丝间有一股潮湿的古木香,混着淡淡的铁锈味,鲜血吗?
“放松点。”少年懒洋洋地说,“我要杀你,刚才就动手了。”
裴弑盯着他的后颈,那里有一道细长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疤痕边缘隐约泛着青蓝色,像是皮肤下藏着鳞片。
“你这里?……”
楚熵抬手摸了摸后颈,轻笑:“这个啊,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忽然转头,绿瞳直直望进裴弑眼里:“说起来,你肩上那个洞,是被‘镇魂钉’打的吧?”
裴弑瞳孔一缩。
那是三个月前的任务——目标是个穿着古旧道袍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刻满符文的短钉。子弹贯穿对方胸膛的瞬间,那枚钉子也刺进了他的肩膀。
“你怎么知道?”
楚熵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吹了声口哨。青牛停下脚步,前方出现了一座破败的石桥,桥下黑水翻涌,隐约能看到什么东西在水下游动。
“到了。”他跳下牛背,“过了这座桥,就是清水镇。”
裴弑跟着下来,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他咬牙站稳,却见楚熵蹲在桥头,用手指蘸了河水,在地上画了个古怪的符号。
“跟紧我。”少年起身,绿瞳在暗处闪着微光,“不管听到什么,别回头。”
裴弑皱眉:“什么意思?”
楚熵笑了笑,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意思是,这桥上有东西不喜欢活人。”
他的掌心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裴弑被他拽着踏上石桥,腐朽的木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桥下的黑水突然翻涌得更厉害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惊醒。
“别看。”楚熵低声警告,手指收紧。
裴弑却已经看到了——水面下浮起无数苍白的手臂,指尖滴着黏液,缓缓朝桥身攀附。
“闭眼。”楚熵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带着某种非人的嘶哑,“除非你想被拖下去当替死鬼。”
裴弑下意识闭上眼,耳边顿时响起尖锐的哭嚎声,像是成千上万的亡魂在哀鸣。楚熵的手腕上,那些鳞纹开始发光,青蓝色的光晕顺着两人相触的皮肤蔓延到裴弑身上。
亡魂的哭嚎变成了恐惧的尖叫。
“好了。”楚熵松开手,“可以睁眼了。”
裴弑睁开眼,发现他们已经站在桥的另一端。回头望去,石桥完好无损,水面平静如镜,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楚熵的鳞纹已经隐去,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模样。他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灯火:“那就是清水镇,你自己去吧。”
裴弑盯着他:“你不去?”
少年笑了笑,绿瞳里闪过一丝平淡:“我和镇上的人……处不来。”
他转身要走,裴弑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等等。”
楚熵挑眉。
“你没告诉我,为什么知道‘镇魂钉’的事。”
月光下,少年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悲凉。他轻轻抽回手,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塞进裴弑掌心。
“拿着这个。”他说,“如果晚上做噩梦,就把它压在枕头下面。”
裴弑低头,铜钱上刻着“开元通宝”四个字,背面却有一道深深的裂痕,像是被利器劈开过。
“我们还会再见的,棺材脸。”楚熵跳上牛背,笛声悠扬,“等你想起自己是谁的时候。”
青牛载着他缓缓走入夜色,铜铃声渐渐远去。裴弑站在原地,掌心的铜钱冷得像冰。
远处的清水镇灯火阑珊,却莫名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裴弑抓了抓头发,嘴里喃喃着:“这个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