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诅咒

青牛踏着晨露前行，邙山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裴弑的掌心仍残留着铜钱灼烧的刺痛，锁链状青纹在皮肤下蜿蜒，像活物般随着心跳起伏。

　　楚熵靠在他背后，体温低得不似活人。弩箭留下的伤口没有流血，反而凝结出一层薄冰似的鳞片。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裴弑突然开口。

　　少年轻笑，气息拂过他耳畔："不是东西，是神。"

　　"神会中箭？"

　　"神也会疼啊。"楚熵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尤其是被故人伤到的时候。"

　　山路忽然陡峭，青牛踏碎的碎石滚落悬崖，许久才传来回响。裴弑下意识抓住楚熵的手腕，触到一片冰凉鳞片——不知何时，少年的手臂已半龙化，青鳞在晨光中泛着金属光泽。

　　"快压不住了。"楚熵抽回手，指尖长出锋利的爪尖，"你体内的镇魂钉在召唤我的原形。"

　　裴弑皱眉："什么意思？"

　　楚熵没有回答，只是解下腰间铜铃。染血的龙牙铃舌碰撞铃壁，发出空灵的声响。霎时间，整座山的雾气开始流动，汇聚成一条朦胧的龙形，朝他们俯首。

　　"邙山龙屋。"楚熵跳下牛背，赤足踩在雾气凝成的龙首上，"我父亲的埋骨之地。"

　　裴弑跟着望去，只见雾气散处露出一座巨大的青铜门，门上盘踞着九条锁链，每条锁链都贯穿一条石雕龙的咽喉。门中央的太极图缺了阴阳鱼眼，正好是铜铃的大小。

　　楚熵将铜铃按进凹槽。

　　青铜门发出沉重的轰鸣，锁链寸寸断裂。门缝中泄出的不是黑暗，而是汹涌的青色水流，水中漂浮着无数晶莹的龙骨。

　　"来。"楚熵回头，瞳孔已变成彻底的龙类竖瞳，"见见我父亲。"

　　青色水流自动分开道路，裴弑踏入龙屋的瞬间，肩上的伤口突然剧痛——弹孔中的镇魂钉正在震抖着，仿佛感应到什么可怕的存在。

　　屋内空间远比外面看到的广阔。顶上镶着会发光的鳞片，照出中央祭坛上盘踞的巨型龙骨。那具骨架保持着腾跃的姿势，咽喉处插着一柄熟悉的长枪。

　　裴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又是那个梦——银发龙君被铁链锁住，自己执枪刺入他的咽喉。但此刻他看清了细节：龙君手里也握着一柄枪，枪尖抵在自己心口。

　　"同归于尽。"楚熵抚摸着龙骨，"你杀了他，他也杀了你。"少年指尖划过枪杆上的铭文，"但武周的术士用镇魂钉把你做成了活尸，一代代轮回追杀龙族血脉。"

　　水流突然翻涌。裴弑的伤口爆出黑血，那些血滴在水中竟化作小蛇，疯狂啃噬起漂浮的龙骨。楚熵猛地拽过他，龙爪撕开他肩头皮肉——

　　弹孔深处，一枚刻满符文的青铜钉正发出血红光芒。

　　"它醒了。"楚熵的声音带着恐惧，"裴弑，忍住疼。"

　　没等裴弑反应，少年突然低头咬住他的伤口。尖锐的龙牙刺入血肉，蓝色血液顺着齿痕注入。难以想象的剧痛中，裴弑看见自己的记忆碎片如走马灯般浮现：

　　武周女帝的密旨、洛河水府的屠杀、龙君临死前的诅咒......

　　镇魂钉开始松动。

　　楚熵的鳞片大片脱落，露出下面腐烂的皮肉。他颤抖着将龙爪探入裴弑伤口，攥住那枚钉子："当年你没能完成的使命..."

　　"这次......"

　　"换我来救你。"

　　裴弑听到，瞳孔一缩，“等等，楚熵！你不可以就这么...”

　　随着镇魂钉被拔出，整座龙屋剧烈震动。祭坛上的巨型龙骨节节碎裂，化作青色光点涌入裴弑体内。他在剧痛中看清了楚熵的脸——少年正在迅速苍老，黑发转白，皮肤龟裂，慢慢爬上了一条又一条的裂痕。

　　"楚熵......！"裴弑想抓住他，却发现自己手臂也覆满龙鳞。

　　"同命契约完成了。"衰老的楚熵微笑，将染血的镇魂钉按进自己心口，"现在我是钉，你是龙。

　　你不要...再想起我。"

　　在惊天动地的吟声中，裴弑被暴涨的青蓝色的光吞没。最后看到的，是楚熵化作一尊青铜塑像，手中握着那枚贯穿两人命运的钉子。

　　裴弑什么也没抓到，抓空的手攥着胸口的衣服，跪倒在地，眼角的泪无声滑落滴落在地，裴弑再回到了龙屋的门口。

　　“楚熵...楚熵......”裴弑哭的很凶，但也只是垂着头，额头抵着潮湿的土地。裴弑双手撑在地上，视线被泪水晕染变得模糊，左手紧紧攥着那颗龙牙。

　　哭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才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肩颈，将龙牙吸收入手臂根处，以此纪念，再次踏上征程，只有一个人的，自己的，征程。

　　龙屋的青铜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轰鸣。裴弑站在山崖边，冷风掠过他新生的龙鳞，发出摩擦般的轻响。左臂内侧的龙牙印记隐隐发烫，让人不得不去注意，像是某个人的心跳。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已生出锋利的爪，皮肤下流动着青蓝色的光。邙山的云雾在脚下翻涌，远处清水镇的废墟上升起诡异的黑烟。

　　"裴将军。"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茶寨老头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脸上的鳞片般的疮疤已蔓延到脖颈，手里捧着一卷竹简："龙君留给您的。"

　　竹简展开，浮现出用水痕写的字迹：

　　「镇魂钉封我于邙山，可暂阻血咒蔓延。

　　梅花内卫携六壬盘追至洛水，必是武周秘术未绝。

　　君今化龙，切记三事——

　　莫饮生血，莫触寒铁，莫信李姓人。」

　　最后一行字格外潦草，像是匆忙间写就：

　　「铜铃在河伯处，可破女帝长生局。」

　　竹简在读完的瞬间化作流水，渗入裴弑的掌心。他手臂上的龙鳞微微竖起，感应到百里外洛水传来的异常波动。

　　"河伯庙..."老头剧烈咳嗽起来，吐出几片鱼鳃状的肉膜，"在洛水下游的断龙矶，但那里已经..."

　　话未说完，一支玄铁箭突然穿透他的太阳穴。裴弑龙瞳骤缩，看到悬崖对面的松树上站着个戴青铜面具的射手，第二支箭已对准他的咽喉。

　　箭出。

　　裴弑本能地抬手，箭矢在触到龙鳞的瞬间爆成毒雾。他纵身跃过山涧，龙爪撕碎松树表面的叶群，却只抓到一件空荡荡的黑袍——面具人化作纸人飘落，背上用朱砂画着六壬盘图案。

　　"傀儡术。"

　　裴弑捏碎纸人，嗅到熟悉的腥锈味。三个月前那个道袍男人被击杀时，空气中也是这种味道。他忽然明白楚熵为何警告"莫信李姓人"——李是武周国姓。

　　下山的路布满陷阱。有藏在落叶下的青铜菜畦，遇龙血便生长成锁链；有悬在树梢的骨铃，摇动时会招来食鳞的怪鸟。最险的是路过一处山洞时，岩壁上突然浮现出楚熵的脸，用他惯有的轻佻语气唤着"棺材脸"。

　　裴弑几乎就要回应，却在最后一刻看到"楚熵"嘴角不自然的抽搐——幻象的皮下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六壬盘齿轮。他一爪撕碎岩壁，后面露出半具正在操控机关的干尸，穿着梅花内卫的制服。

　　黄昏时分，裴弑抵达断龙矶。

　　所谓河伯庙，其实是凿在悬崖上的石窟。入口被九条青铜锁链封住，每条锁链都钉着一具河童干尸。最中央的锁链上挂着个铜铃，铃舌正是缺失的另一半龙牙。

　　裴弑刚要上前，江水突然沸腾。无数惨白的手臂从漩涡中伸出，托起一顶猩红的轿子。轿帘掀开，里面坐着个穿嫁衣的女人，盖头下传出楚熵的声音："来拿铃铛呀，将军。"

　　这次裴弑没有犹豫。他直接显化龙形，青蓝鳞光映亮整片江面："装神弄鬼，不要用他的声音！"

　　龙啸震碎红轿，嫁衣爆裂成无数血蝙蝠。真正的袭击来自水下——三个梅花内卫破浪而出，手中六壬盘拼合成巨型罗网，网上缀满镇魂钉的仿制品。

　　"裴将军。"为首的内卫摘下面具，露出与道袍男人一模一样的脸，"女帝请您回去继续当差。"

　　裴弑的龙爪贯穿他胸膛时，才发现这是个灌满水银的傀儡。另外两个内卫趁机将罗网罩下，最近的镇魂钉离他眼球只有寸许。

　　千钧一发之际，江底的铜铃突然自鸣。

　　清越的铃音中，锁链上的河童干尸齐齐睁眼，扑向内卫撕咬。裴弑趁机扯碎罗网，抓向铜铃——

　　指尖碰到铃身的刹那，楚熵残留的记忆涌入脑海：

　　三百年前某个雪夜，少年龙君将龙牙铃送给一个人类将军当定情信物。将军笑着系在腰间，说等平定安史之乱就回来，少年龙君抱住人类将军，在其耳边轻轻道：

　　“等你回来，带着这个找我，我娶你。”少年龙君声音稚嫩却又让人安心，人类将军也紧紧回抱着，应着好。

　　而后来在洛水河畔，正是这枚铃铛的声音，所以将军故意将枪尖偏了半寸，没能彻底摧毁龙君的心脏。

　　"原来如此..."裴弑攥紧铜铃，龙瞳映出江底若隐若现的宫殿轮廓，"你早就计划好要救我，是吗。"

　　铃舌龙牙突然飞起，与他手臂上的印记合二为一。完整的龙牙爆发出耀眼光芒，江水分开道路，露出底下沉睡的洛水龙宫。

　　最后一缕夕阳沉入地平线时，裴弑的身影没入水中。岸上的梅花内卫傀儡纷纷自燃，火光中，新生的龙鳞在水下折射出星河般的光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