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入江宅,对许橙月而言,是正式踏入了一个华丽而冰冷的囚笼。她的活动空间被无形地限制在主卧、衣帽间、餐厅以及一个为她辟出的、能看到一小片花园的小起居室。江北雁的书房,成了绝对的禁区。偌大的宅邸,佣人训练有素,恭敬却疏离,一切都按照那份婚前协议高效而冰冷地运转着。她和江北雁,更像两个严格遵守契约的房客,在各自划定的区域内活动,互不打扰,也鲜少交流。
许橙月努力适应着这种被“圈养”的生活。她开始整理自己带来的为数不多的行李,其中大部分是工作相关的文件和书籍。她将母亲留下的一条旧羊毛披肩搭在小起居室的沙发扶手上,仿佛这样就能带来一丝熟悉的温度。她翻阅着宋妍发来的关于许氏现状的加密邮件,眉头紧锁。父亲的掌控欲在危机中愈发膨胀,一些决策让她深感不安。
她也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个宅邸,观察江北雁。尽管他刻意回避与她共处,但一些细节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入她的眼中。比如,他晚餐几乎不碰辛辣油腻的食物,似乎偏好清淡的粤式菜系;比如,他书房里的灯总是亮到深夜,有时会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再比如,他偶尔会无意识地揉按胃部,眉头微蹙,那是他大学时期就有的老毛病,压力大或饮食不规律时就会发作。
这些细微的观察,像一颗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微小的涟漪。她想起五年前,他第一次胃痛发作时,她手忙脚乱地给他冲姜茶,笨拙地替他揉按穴位,他疼得脸色发白却还笑着安慰她“没事”。那些被她刻意封存的记忆碎片,总在不经意间刺痛她。
这天深夜,许橙月处理完几份紧急邮件,有些口渴,便起身去厨房倒水。经过二楼走廊时,她看到书房的门缝下还透出灯光。已是凌晨一点。她脚步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没有走向厨房,而是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通往旁边茶水间的门。
茶水间不大,但设备齐全。她熟练地找到姜块,洗净切片,又找出红糖。动作间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本能的流畅。很快,一杯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姜辛和红糖甜香的姜茶便做好了。她端着那杯茶,站在书房门口,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咳,然后是江北雁有些沙哑的声音:“进来。”
许橙月推门进去。江北雁正伏在宽大的书桌前,面前堆着厚厚的文件。他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抬头看见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随即被惯常的冰冷和警惕覆盖。
“有事?”他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语气疏离。
许橙月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走过去,将那杯冒着热气的姜茶轻轻放在他面前的书桌上,推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浓郁温暖的香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
江北雁的目光落在那杯茶上,又猛地抬起,锐利地看向她,带着审视和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许橙月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看你灯还亮着,顺手煮的。以前…不是都这么喝吗?”她刻意模糊了主语,没有说“你”,也没有说“我”。
江北雁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他盯着那杯茶,又盯着许橙月看了好几秒,眼神复杂难辨。空气仿佛凝固了。最终,他没有道谢,也没有拒绝,只是疲惫地靠回椅背,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按压着胃部。
许橙月也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第二天,一切如常。仿佛那杯深夜的姜茶从未存在过。江北雁依旧早出晚归,对她视若无睹。许橙月也专注于处理许氏那边不断传来的棘手问题。
转折发生在几天后江氏主办的一场商业晚宴上。
宴会规格极高,政商名流云集。许橙月穿着江氏公关团队挑选的香槟色礼服,挽着江北雁的手臂,扮演着完美的“江太太”。江北雁在外人面前依旧维持着无可挑剔的体贴,为她引荐,替她挡酒,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在外人看来,俨然一对新婚燕尔、默契十足的璧人。
然而,这份表面的和谐,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
蒋志豪,蒋氏集团的少东,江北雁在商场上的老对手,为人嚣张跋扈,觊觎江氏市场份额已久。他端着酒杯,带着几个跟班,晃悠到他们面前。
“哟,江总!恭喜啊!”蒋志豪咧着嘴,目光却肆无忌惮地在许橙月身上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轻佻和评估,“都说江总眼光独到,挑老婆更是厉害!许小姐…哦不,现在该叫江太太了,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大美人!啧,难怪江总不惜重金,也要把许氏这艘快沉的船给捞起来…这买卖,划算!美人江山双丰收啊!哈哈!”
他身后的人也跟着发出暧昧不明的哄笑声。
这番话,充满了对许橙月的物化和对这场联姻实质的恶意揣测,更是赤裸裸地羞辱了许氏和她本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不少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许橙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褪尽,指尖冰凉。她下意识地想抽回被江北雁挽着的手臂,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更紧地扣住。
江北雁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没有看蒋志豪,只是微微侧过身,用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将许橙月半挡在身后。他周身的气场骤然变得凛冽如冰刃,眼神锐利地刺向蒋志豪,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周围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蒋少,管好你的嘴。我的太太,轮不到你置喙半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蒋志豪身后那几个噤若寒蝉的跟班,最后落回蒋志豪那张因惊愕和羞恼而涨红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许氏如何,是我江氏内部事务。至于我太太的价值,”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冰冷而极具威慑力的弧度,“更不是你这种只会靠父辈余荫、在酒桌上逞口舌之快的废物,有资格评价的。再让我听到一句不干不净的话,蒋少,我不介意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买卖不划算’。”
整个宴会厅落针可闻。江北雁这番话,不仅维护了许橙月,更是将蒋志豪的脸面踩在地上狠狠摩擦,直接点明他能力不足,只靠家世,甚至发出了赤裸裸的商业威胁。
蒋志豪气得浑身发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指着江北雁:“你…!”
“送客。”江北雁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对不远处待命的安保主管吩咐道,声音冷硬如铁。
安保立刻上前,强硬而礼貌地“请”走了还想叫嚣的蒋志豪一行人。
一场风波,在江北雁绝对强势的干预下,迅速平息。他转过身,脸上那慑人的寒意瞬间收敛,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甚至还安抚性地拍了拍许橙月依旧冰凉的手背,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没事了,别让不相干的人扫了兴。”
许橙月怔怔地看着他。刚才那一瞬间,挡在她身前、为她抵挡所有恶意和羞辱的身影,带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令人心悸的强大力量。他维护她的姿态,强势、霸道,不留丝毫余地。那句“我的太太,轮不到你置喙半句”,像一道坚固的屏障,将她牢牢护在身后。这与订婚宴上那个表演深情的他截然不同,也与书房里那个冷嘲热讽的他判若两人。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又酸又涩,却又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暖流。
宴会结束后,回程的车内一片沉默。江北雁闭目养神,侧脸在车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冷硬而疲惫。许橙月坐在他身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晚宴包冰冷的金属扣环,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他维护她的那一幕。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深夜空旷的道路上。许橙月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灯,思绪纷乱。她该道谢吗?可那句“别让不相干的人扫了兴”,又仿佛在提醒她,他的维护,只是出于江家的颜面和契约的义务。
就在她心绪起伏不定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几乎被引擎声掩盖的…哼唱声?
许橙月猛地屏住呼吸,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是江北雁。
他依旧闭着眼睛,眉头微蹙,似乎睡得很不安稳。但那低沉而模糊的旋律,断断续续地从他唇边逸出…
许橙月的眼睛瞬间睁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那是…那是他们大学时代,无数次一起听、一起哼唱过的一首歌!一首属于他们青春记忆的、带着青涩甜蜜的校园民谣!
她僵硬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身旁闭目假寐的男人。昏暗中,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紧绷着,那熟悉的旋律却如同最柔软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冰冷的心防。
他…还记得?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时刻,下意识地哼唱出来?
江北雁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哼唱声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眼,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如鹰,瞬间捕捉到了她眼中未来得及掩饰的震惊和…那一闪而过的柔软。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迅速恢复了冰冷。他别开脸看向窗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懊恼,生硬地打破了车内短暂的、微妙的气氛:
“看什么?只是…随便哼两句。”
车子继续向前,驶入江宅幽深的庭院。车内再次陷入一片比之前更加凝滞的沉默。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在那杯暖茶、那次维护、和那串无意识哼出的旋律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许橙月的心跳,在沉寂的夜色里,却如擂鼓般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