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老旧居民楼的墙皮在月光下像块浸了水的脏海绵。苏晚猛地睁开眼，胸腔里传来熟悉的空洞感，冷汗顺着额角流进枕头，洇出一小片深色痕迹。她伸手去摸胸口，隔着湿透的睡衣，那道疤痕像条冬眠的蜈蚣，在皮肤下游动着苏醒。

第七十三天了。

这个数字在脑子里炸开时，窗外的环卫工人正推着铁皮车碾过碎石路。哐当声滚进耳孔，苏晚蜷起手指掐住床单，直到布料被她攥出褶皱。床头柜上的药瓶在月光里泛着冷白，她盯着瓶颈处那道浅浅的指痕——那是她上周半夜手抖时砸出来的。

坐起身的动作扯得伤口发紧。苏晚扶住床沿等眩晕过去，视线扫过床头柜半开的抽屉。里面码着十几盒药，蓝色铝箔板在暗处闪着微光，像排整齐的墓碑。她数过，每天要吃七种药，有些吞下去喉咙会发麻，有些能让指尖一整天都暖不起来。

玻璃杯底结着层水垢，苏晚灌下大半杯水，药片卡在食道里慢慢融化。苦涩从舌根爬上来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林墨总说她喝茶像牛饮。那时候他们窝在出租屋的沙发里，他替她暖着手，电视屏幕上的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等我好了，"他摸着胸口笑，"给你买套景德镇的茶具。"

镜子里的人影让苏晚倒吸口气。睡衣滑到腰际，那道疤痕在月光下青白色，边缘还泛着粉红。做手术的医生说过，只要好好护理，半年就能淡成浅粉色。可现在已经七十三天了，它还是这么狰狞，像条永远解不开的锁链。

指尖碰上去的时候疤痕还在跳。苏晚猛地缩回手，好像被烫到一样。这种感觉她问过医生，白大褂推了推眼镜说正常，神经末梢在缓慢恢复。可她知道不是这样的——是那颗心在想她，那颗现在应该在林墨胸膛里跳动的，她的心脏。

窗外的天泛起鱼肚白时，苏晚摸到了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刺得她眯起眼，日期旁边跳出个小小的农历提醒：今天立春。她记得林墨最爱立春，说这是新一年的开始。以前每年这天，她都会煮碗菠菜鸡蛋面，卧两个金黄的糖心蛋。

点开微信纯属无意识动作。置顶的对话框还停留在三个月前，最后那条是她发的："我嫌你病弱，我们分手吧。"发送键按下去的时候，监护仪的滴滴声正穿透手术室的墙壁，一下下扎进她耳朵。

朋友圈刷到第三屏时，苏晚的拇指突然僵住。

照片里的林墨站在火锅店包厢中央，穿着件驼色大衣，嘴角上翘的弧度还是她熟悉的样子。他比生病前胖了点，脸颊透着健康的粉红，身后的朋友举着手机，闪光灯在他瞳孔里碎成星子。最扎眼的是他身边那个女孩，穿件白色毛衣，手自然地搭在林墨胳膊上，笑起来有对浅浅的梨涡。

照片配文写着："林总康复局，必须不醉不归！"

苏晚的指甲掐进掌心。那家火锅店她去过，在市中心百货大楼顶层，林墨以前总说等他升职就带她去吃。照片背景里的水晶灯晃得她眼睛疼，胸口的疤痕突然抽痛起来，不是平日里钝钝的疼，是尖锐的、带着撕裂感的疼。

她死死按住那道疤，指腹能清晰摸到皮肤下骨骼的轮廓。这里原本跳动着一颗心脏，为了林墨能站在那灯光里笑，为了他能举起酒杯和朋友们碰杯，她亲手把它挖了出来。手术同意书上的字迹还在眼前晃，医生当时握着她的手腕说："想清楚，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

百分之三十的活命机会，她换给了他百分之百的人生。

手机从掌心滑落时，苏晚终于哭出声。不是嚎啕大哭，是像破风箱一样的抽气声，从喉咙深处扯出来，带着血腥味。她想起收到他病危通知那天，她在医院走廊跪了三个小时，求医生让她捐献心脏。那时候护士抱着她的肩膀说："姑娘，活体心脏捐献是违法的。"

她怎么会不知道违法。所以才会在手术同意书上签"自愿安乐死"，才会在被推出手术室时，听到医生对记者说"器官捐献者苏女士因并发症去世"。她以为这样林墨就能永远记得她，记得曾有个女孩把命剖开，把心挖给他。

可他站在那儿，笑得那样开心，身边还站着新的女孩。

不知哭了多久，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苏晚抹了把脸，摸到一手冰凉的泪。她捡起手机，指纹解锁时屏幕被眼泪糊得模糊。购票软件的界面还开着，林墨所在城市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颤。

最早一班高铁六点十分发车。

手指悬在支付键上空时，床头柜的药盒突然倒了。白色药片滚了一地，像撒了把雪。苏晚盯着那些药片，想起自己每个月要去医院复查，想起医生说她免疫力低下永远不能劳累，想起自己为了付医药费，每天晚上在网上给人做设计到凌晨。

她付出的一切，就值一张火锅店照片？

"操。"苏晚低骂一声，按下了支付键。

打印车票的热敏纸很薄，被她捏得发皱。凌晨五点的街道还飘着寒气，环卫工人扫树叶的沙沙声里，苏晚把车票塞进外套内袋，紧紧贴着胸口那道疤痕。她要去问他，要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那双曾经只映着她的眼睛，问他记不记得那个大雪天，他说要和她过一辈子。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在空荡的街道上格外刺耳。苏晚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发送时间显示五分钟前，只有短短一句话：

"是你吗？我总梦到一颗不属于我的心跳。"

苏晚站在原地，寒风吹得她头发乱舞。胸口的疤痕又开始疼了，这一次不是抽搐，而是像有人在轻轻敲打，一下，又一下，和手机屏幕上那句问话一样，带着某种她不敢深究的频率。

夜色正在退去，远处传来早班公交车发动的声音。苏晚握紧手机，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那块小小的屏幕在她掌心烫得惊人，就像七十三天前，手术台上那颗被送出胸腔时，依然温热的心脏。

\[本章完\]

七十三日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