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悠长地响起,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青屿一中古朴的教学楼里激荡起喧嚣的浪潮。学生们如同归巢的蜂群,涌出教室门,脚步声、说笑声、书包拉链的滑动声交织成一片青春的喧响。
高二(3)班的门“哐当”一声被推开,顾屿第一个冲了出来,墨绿色的书包随意地甩在肩后,额发还带着运动后的微湿。他像一匹急于奔向草场的马驹,回头冲着教室里喊:“苏晚!林锐!磨蹭什么呢?再晚小摊的炸年糕该卖光了!”
教室里,苏晚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她那个略显沉重的工具包。里面装着各种规格的铅笔、橡皮、刻刀、测量尺,还有几块不同质地的练习用石料。对她而言,这些就是她的“武器”和“珍宝”。她没好气地朝门口翻了个白眼:“催命啊你!没看我正收拾吃饭的家伙吗?弄丢了工具你赔啊?”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但手上的动作明显加快了几分。
林锐则从容不迫地将桌上的《宏观经济学导论》合上,仔细地放进自己那个线条简洁、质感上乘的书包里。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站起身,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笑意:“来了来了。顾屿,你体能好,跑得快,要不你先去占个位?我和苏晚随后就到。”
“得了吧!”顾屿大喇喇地靠在门框上,抱着手臂,“就那破巷子里的露天小摊,还占位?去晚了就真没了!快点快点!” 他嘴上嫌弃,脚步却钉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苏晚那个鼓鼓囊囊的工具包上,眉头习惯性地皱起,“我说苏晚,你这包里装的都是石头吧?天天背着不嫌沉?我帮你拎一段儿?” 说着,也不等苏晚回答,长臂一伸,极其自然地就把那分量不轻的工具包从她肩上“摘”了下来,甩到自己另一侧肩上,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苏晚只觉得肩上一轻,下意识地“哎”了一声,看着自己空了的肩膀,又看看顾屿肩上一边一个书包外加她的大工具包,像个行走的行李架。她撇撇嘴:“谁要你帮…显得我多娇气似的。” 话虽这么说,语气却软了下来,也没去抢回来。心里嘀咕:这家伙,力气倒是真大。
林锐看着这一幕,镜片后的目光微闪,嘴角的笑意深了些,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苏晚身侧稍后的位置,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走廊里推搡拥挤的人流。
夕阳的余晖将三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铺在青屿镇熟悉的青石板路上。空气中弥漫着老街特有的烟火气——刚出炉烧饼的焦香、糖炒栗子甜腻的暖香、还有路边小饭馆飘出的家常菜油香,混合着傍晚微凉的空气,构成了一种让人心安的生活气息。
“老板!三份炸年糕,两份加辣,一份不加!再来三串炸里脊!”顾屿人还没到摊位前,声音已经洪亮地传了过去。他是这里的常客,老板是个胖乎乎的大叔,闻声抬头,脸上立刻堆满笑:“小屿来啦!好嘞!马上就好!呦,晚晚和林锐也来啦?快坐快坐,今天年糕炸得特别脆!”
三人熟门熟路地在油腻腻的小方桌旁坐下。顾屿把苏晚的工具包小心地放在自己脚边靠墙的位置,确保不会被过往的行人踢到。苏晚拿出纸巾,仔细地擦拭着面前的桌面和筷子,动作带着点轻微的洁癖。林锐则拿出随身携带的消毒湿巾,递给她一张。
“喏,擦擦手。”顾屿把最先炸好的、不加辣的那份金黄酥脆的年糕推到苏晚面前,又顺手把插好吸管的豆奶放到她手边,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他自己则拿起那份裹满鲜红辣椒粉的年糕,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哈气,却满足地眯起眼:“嘶…哈…就是这个味儿!爽!”
苏晚小口小口地咬着外酥里糯的年糕,感受着米香在口中弥漫,看着顾屿被辣得吸溜吸溜的样子,忍不住吐槽:“活该!吃那么辣,小心明天嗓子冒烟,训练都喊不出声。” 语气是惯常的嫌弃,眼底却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你懂什么?这才叫生活!”顾屿灌了一大口冰豆奶,豪气干云,“训练场上的汗,就得靠这辣劲儿来冲!” 他看向林锐,“对吧,林大老板?”
林锐慢条斯理地吃着年糕,姿态斯文,闻言笑了笑:“各有所好。对我来说,研究清楚‘老王炸年糕’为什么能在竞争激烈的后街屹立十年不倒,毛利率是多少,顾客忠诚度如何维系,可能更有意思。” 他看向忙碌的胖老板,眼神带着商科生特有的探究。
“得,又开始了。”顾屿夸张地翻了个白眼,“林锐,你这脑子能不能歇会儿?吃个炸年糕还琢磨人家赚多少钱?” 他转头问苏晚,“书呆子,你评评理,他是不是没救了?”
苏晚正用筷子小心地夹起一块炸里脊,闻言,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看向林锐:“其实…我觉得林锐说得挺有道理的。任何能长久经营下去的小店,背后肯定都有它的道理。比如老板的笑容,食材的新鲜,火候的掌握,还有这位置的便利性…这些都算核心竞争力吧?” 她顿了顿,补充道,“就像设计珠宝,光有灵感不行,还得懂材料特性、市场喜好、工艺成本…”
“停停停!”顾屿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一脸痛苦,“我错了!我就不该问你们两个!一个满脑子生意经,一个满脑子石头经!我就想安安静静吃个辣年糕,感受一下生活的美好,怎么就这么难?”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惹得苏晚和林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晚霞渐渐褪去了浓烈的橘红,染上了温柔的紫罗兰色。三人吃饱喝足,沿着青石板路继续往家的方向走。路两边亮起了暖黄色的灯光,从一户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来,饭菜的香气更加浓郁了。街角的老式音像店,飘出舒缓的怀旧金曲。
“对了,苏晚,”林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侧头问道,“你之前说在琢磨一个海洋主题的系列设计,灵感是来自上次我们去海边写生吗?有具体想法了没?”
提到设计,苏晚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亮的星辰。“嗯!有点模糊的想法了!”她的声音里带着雀跃,“我想用不同质感的金属去表现海水的流动感,或者用蓝宝石的深浅切割来模拟海浪的光影层次…关键是,我想加入一种元素,一种能代表大海深处最原始、最温润也最坚韧的东西…” 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似乎在努力捕捉那个飘渺的意象,“贝壳?珍珠?…好像都差点意思…”
“贝壳?”顾屿走在最外侧,靠近马路,高大的身影下意识地将苏晚护在内侧,听到这个词,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插嘴道,“贝壳有什么好的?海边一抓一大把,硬邦邦的。珍珠…嗯…听说珍珠是蚌用血肉磨出来的?听着就挺疼的。” 他的语气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不解风情的直率。
“你懂什么!”苏晚被他打断思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贝壳是海洋的馈赠,是时间的雕塑,每一枚都是独一无二的!珍珠更是历经痛苦磨砺才诞生的珍宝,光华内敛,温润坚韧!那是一种…一种生命的力量!” 她试图用语言描绘那种感受,却总觉得词不达意。
顾屿被她呛了一下,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行行行,你们搞艺术的境界高,我俗人一个,就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口袋深处某个坚硬的小东西。
林锐看着两人斗嘴,温和地笑了笑,对苏晚说:“别理他。我觉得你的想法很有潜力。海洋主题在珠宝设计里是经典,但要做出新意和深度,确实需要找到那个独特的核心意象。贝壳和珍珠都是很好的载体,关键在于如何提炼和表达它们承载的精神内涵。你可以多查查资料,或者…再去海边找找灵感?” 他的建议总是很实际,带着引导性。
“嗯!”苏晚用力点头,脸上重新焕发光彩,“我也是这么想的!周末有空的话…” 她话没说完,目光被前方路边一家小小的、灯光格外明亮的店铺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家有些年头的首饰店,橱窗擦得锃亮。柔和的射灯聚焦在几件精致的首饰上。其中一件,是一条设计简洁却异常动人的项链——纤细的铂金链子,坠子是一颗天然形成的、形态并不完美却充满独特韵味的珍珠,未经太多雕琢,呈现出一种原始的、温润的乳白色光泽,在灯光下仿佛蕴藏着一泓静谧的海水。它旁边,安静地躺着一枚小巧玲珑、形状奇特的白色贝壳吊坠,同样质朴无华,却透着一股来自深海的悠远气息。
苏晚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橱窗前。她微微弯下腰,清澈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枚珍珠和贝壳,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灯光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灵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她。
“好美…”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橱窗玻璃上轻轻划过,仿佛想触摸那珍珠的光泽和贝壳的纹理。“这种原始的、未经雕琢的美…带着大海的记忆和力量…” 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设计世界里,忘记了身边的同伴。
顾屿和林锐也跟着停了下来。顾屿顺着苏晚痴迷的目光看向橱窗,当他的视线落在那枚小小的白色贝壳吊坠上时,瞳孔猛地一缩!那形状…那轮廓…虽然远不如他口袋里的那枚温润饱经摩挲,却有着惊人的相似感!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熟悉、隐秘和一丝莫名心慌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立刻移开了目光,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东西,仿佛那滚烫的温度会灼穿布料泄露出来。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重重地敲了几下。
林锐则安静地站在苏晚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目光平静地掠过橱窗里的首饰,最终落在苏晚被灯光映照得格外柔和专注的侧影上。他的眼神深邃,像平静的湖面下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暗流,镜片反射着橱窗的光芒,让人看不清真实的情绪。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陪着她看。
“走吧,苏晚。”过了好一会儿,林锐才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天快黑了。”
苏晚如梦初醒,直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眼神却还留恋地瞥了一眼那橱窗:“哦…好,走吧。” 那枚珍珠和贝壳的影像,已经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成为她模糊构想中一个逐渐清晰的锚点。
三人继续前行,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顾屿沉默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咋咋呼呼,只是将苏晚的工具包换到了更靠里的肩膀,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紧绷。苏晚则沉浸在捕捉到的灵感里,脚步都轻快了几分。林锐走在两人中间,像一道无形的桥梁,也是沉默的观察者。
在一个老旧的、爬满藤蔓的巷口,林锐停下了脚步。“我家到了。”他指了指巷子深处一盏亮起的门灯,“明天见。”
“明天见,林锐!”苏晚笑着挥手。
“明天见。”顾屿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林锐点点头,目光在顾屿略显紧绷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向苏晚:“设计加油,期待你的海洋系列。” 说完,转身走进了被藤蔓掩映的巷子深处,背影很快消失在斑驳的光影里。
剩下顾屿和苏晚,沿着最后一段相对安静的街道并肩走着。气氛莫名地有些沉默。苏晚还沉浸在刚才的灵感里,没太在意。顾屿则有些心不在焉,手一直揣在裤兜里,指尖反复摩挲着口袋里那枚温润坚硬的小东西,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橱窗里那枚陌生的贝壳吊坠,还有…很多年前那个潮湿的雨巷。
终于,到了苏晚家楼下。那是一座带小院的二层老房子,院墙上爬满了茂盛的蔷薇藤蔓,虽然入秋,叶子依旧浓绿。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
“到了。”顾屿停下脚步,把肩上苏晚的工具包卸下来,递给她。动作比平时似乎更小心了些。
“谢啦。”苏晚接过包,抱在怀里,抬头看了他一眼,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但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你怎么了?炸年糕吃撑了?蔫蔫的。”
顾屿像是被戳了一下,立刻挺直了背,声音也拔高了点:“谁蔫了?我好得很!就是…就是琢磨下周训练的事!” 他胡乱找了个借口,掩饰着内心的波澜,“赶紧上去吧,天黑了。”
“哦。”苏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深究,抱着工具包转身走向院门,“那我上去了,你也早点回去。路上小心点。” 她随口叮嘱了一句,像往常一样。
“知道啦,啰嗦。”顾屿摆摆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蔷薇掩映的院门后。
直到那扇门“咔哒”一声关上,院子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妈,我回来了”的声音,顾屿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
他站在原地没动,手依然插在裤兜里,紧紧握着那枚贝壳项链。路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一个孤独而沉默的影子。他抬起头,望向苏晚房间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暖黄色的光晕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遥远。
口袋里,贝壳坚硬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带着他掌心的温度。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隐秘心事和莫名焦躁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心头。
他站了很久,直到夜风渐凉,才缓缓转过身,朝着与那温暖灯光相反的方向,独自走入渐深的夜色里。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沉默的问号,投向未知的未来。而口袋里那枚小小的贝壳,依旧紧贴着他的心跳,沉默地守护着一个连主人都尚未完全明晰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