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莺莺迎着年世兰的目光,竟缓缓抬起头,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直直望回去,脸上神色半点未变,既无惶恐,也无谄媚,倒像是在看一面寻常的镜子。
“娘娘,嫔妾是否能离开了呢?”她的声音依旧清淡,像檐下滴下的融雪,落在青石上,泠泠作响。
年世兰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笑了。
那笑意浮在唇畔,却没浸到眼底,倒像是冬日湖面结的薄冰,看着透亮,底下却藏着寒意:“如今你再次遇喜,自己小心着吧。”
她指尖轻轻叩了叩桌案,紫檀木的纹理在暖光里泛着暗哑的光,“虽说本宫与你不睦,但是稚子无辜。”
这话说得算是掏心了,可刘莺莺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年世兰说的不是关乎她腹中胎儿的叮嘱,只是寻常的天气闲话。
年世兰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倒也不气,只觉得这女人倒是比自己想的更沉得住气。
“行了,你下去吧。”年世兰挥了挥手,目光掠过窗外飘飞的雪沫,“皇上一会儿估计就会去看你了,仔细伺候着。”
刘莺莺依旧没多言,只是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一礼,转身时连鬓角的碎发都没乱分毫。
殿门合上的刹那,年世兰端起茶盏的手顿了顿。
其实她早从吉嫔那儿听过些风声,知道刘莺莺许是有了身孕,此刻被太医证实,虽有几分惊讶,倒也没什么天旋地转的冲击。
只是……
她望着窗外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这刘莺莺藏得也太深了,三个月身孕,竟能瞒得滴水不漏,连皇后安插的人都没察觉,这份心机,怕是不比这后宫任何人差。
而景仁宫那边,正如年世兰所料,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皇后并非被刘莺莺派人请来的,而是她安插在永和宫的眼线绿苗,见年世兰把刘莺莺请去了翊坤宫,怕出什么岔子,才慌慌张张跑回景仁宫报信。
皇后原本还盘算着,借着刘莺莺和年世兰在御花园的不快,好好敲打一下年世兰,却没成想,最后竟是刘莺莺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
一路回景仁宫,皇后的凤辇帘幔都没掀过,随行的宫女太监连大气都不敢喘。
宫道两旁的雪被风卷着,扑在朱红宫墙上,簌簌作响,像是在替这满宫的人,揣着一颗不安的心。
凤辇刚在景仁宫门口停稳,皇后便踩着太监搭的脚凳下来,明黄色的凤袍裙摆扫过积雪,留下深深的印痕。
她没等宫女上前搀扶,径直往正殿走去,珠翠满头的凤冠随着脚步微微晃动,却衬得她脸色愈发青白。
“剪秋,”刚进殿门,皇后便冷声道,“去把绿苗给我叫来。”
剪秋心里一紧,知道皇后这是动了真怒,忙躬身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不多时,绿苗便被带了进来。
这小宫女穿着一身青碧色宫装,袖口还沾着些雪沫,见了皇后,“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声音发颤:“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坐在铺着白狐裘的宝座上,指尖捏着帕子,帕角都快被绞碎了,“刘贵人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你居然一直没说!我派你去永和宫,是让你当摆设的吗?”
绿苗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皇后娘娘恕罪!奴婢冤枉啊!奴婢是真不知道刘贵人有孕的事儿!若是知道,就算借奴婢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瞒着娘娘啊!”
“你天天在她身边伺候,端茶递水,铺床叠被,她身子有什么变化,你会察觉不了?”皇后的声音陡然拔高,殿内的烛火都跟着晃了晃。
“三个月!寻常女子怀了三个月身孕,腰身总会显些,口味总会变些,她就半点破绽都没露?”
绿苗被问得哑口无言,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忽然福至心灵,抬起头时,眼眶通红却带着几分急切:
“娘娘!奴婢想明白了!定是刘贵人早就知道奴婢是娘娘派去的人,所以才故意瞒着奴婢!不然就算她自己不说,她屋里的大宫女、小太监,总该有几个察觉的,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皇后的怒气稍稍敛了些。
她端起茶盏,指尖触到冰凉的盏壁,心里渐渐清明。
绿苗说的不无道理。
刘莺莺当年第一次怀孕,也是瞒到快显怀才被发现,这女人的心机,远比她看上去的要深。
“她倒是长进了。”皇后冷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当年就敢不声不响地怀了身孕,如今复宠没多久,又故技重施。真当本宫的话是耳旁风,真当这景仁宫是摆设?”
她顿了顿,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声音压得极低:“既然她这么不听话,留着也没用了。反正族里的妹妹也快进宫了,有她没她,倒也不打紧。”
剪秋在一旁听着,心里暗暗心惊,却还是低声劝道:“娘娘,如今刘贵人有了身孕,皇上又正宠着她,咱们若是贸然下手,怕是会引火烧身。”
“谁让你贸然下手了?”皇后瞥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阴恻的笑,“咱们自是不好动手的,可她的孩子,也得能活下来才算数。”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透过氤氲的水汽,落在殿外飘飞的雪花上,声音里带着几分诡谲:“虽说皇上现在宠她,可若是她对皇上死了心,彻底寒了意,那便是她自己不想活了,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剪秋瞬间明白了。
皇后是想从刘莺莺对皇上的“真心”下手。
当年刘莺莺第一个孩子没了,皇上没严惩年世兰,她便在永和宫闭门不出,对皇上不闻不问,可见是个重情的。
可重情的人,一旦失望透顶,往往比谁都决绝。
“娘娘英明。”剪秋躬身应道。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对绿苗道:“皇上一会儿该去永和宫了。等皇上走了,你去告诉刘贵人,让她来景仁宫一趟,就说本宫有话要问她。”
绿苗忙应道:“是,奴婢明白。”
她知道,自己这颗棋子,如今算是彻底暴露了,可这样也好,省得再在永和宫装模作样。
养心殿里,暖炉烧得正旺,鎏金铜炉上的缠枝莲纹被熏得发亮。
皇上正和甄嬛围着一张紫檀木桌,看着摊开的奏折,眉头微蹙。
正是关于敦亲王的事。
甄嬛刚顺着皇上的心意,说了几句“亲王虽鲁莽,却也是念着生母”的话,既没忤逆皇上的意思,又给了台阶,皇上的脸色正缓和了些。
“皇上,其实敦亲王此举,虽有失妥当,却也是一片孝心。”甄嬛柔声说道,“不如皇上先许了他为母妃加尊号的请求,只是暂缓仪制,待年后朝局安稳了再办。这样既全了亲王的孝心,又显了皇上的仁厚。”
皇上抚着胡须,眼底闪过一丝赞许:“你这话说得在理。既没驳了他的面子,又不至于让朝局动荡。”
正说着,殿外传来苏培盛的声音:“皇上,翊坤宫的周宁海求见,说是华贵妃有要事禀报。”
皇上心情正好,便笑道:“让他进来。”
周宁海躬身走进殿内,先对着皇上和甄嬛行了大礼:“奴才给皇上请安,给莞嫔娘娘请安。”
“起来吧。”皇上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可是华贵妃有什么事?”
周宁海抬起头,脸上尽量堆着喜气,却掩不住几分刻意:“回皇上的话,贵妃娘娘派奴才来给皇上道喜——永和宫的刘贵人,有喜了。”
甄嬛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放下茶盏,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起身对着皇上福了福身:“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刘贵人有孕,真是天大的喜事。”
“快起来,不必多礼。”皇上笑着扶起她,目光转向周宁海,眼底满是急切。
“可是真的?怎么是你们娘娘让你来报信?刘贵人那边怎么没人来?怀了几个月了?”
“回皇上的话,今儿我们娘娘在御花园遇上了刘贵人。”周宁海躬身回道,“娘娘惦记着贵人前阵子摔了腿,怕留下病根,就传了太医给瞧瞧,谁知诊脉时竟发现贵人有了身孕,已经三个多月了。”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苏培盛便下意识地掐着指头算了算。
刘贵人复宠,正是三个月前的事。
这么算来,可不就是刚复宠那段时间怀上的?
“好!好啊!”皇上龙颜大悦,抚掌笑道,“这么说来,莺莺的胎比眉儿还早些日子。今年宫里倒是热闹了,一下子有两位主子有孕。”
甄嬛站在一旁,脸上笑意盈盈,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异色。
她柔声说道:“是啊,也亏得刘贵人仔细,都三个月了,外面竟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只是前阵子刘贵人腿还摔坏了,奴婢倒是有些担心,不知那一下,对龙胎有没有影响。”
这话听着是关切,细想却藏着机锋,既点出刘莺莺“刻意隐瞒”,又暗指腿伤可能伤及龙胎。
连苏培盛都忍不住悄悄看了她一眼,眼底带着几分讶异。
可此时的皇上,满心都在“刘莺莺怀孕”的喜事上,哪里听得出这弦外之音?
他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无妨,一会儿朕去永和宫看看,再让太医仔细诊诊脉。莺莺一向谨慎,想来不会有事。”